第 177 章 第177章 病貓九曲回腸(1 / 3)

春日盡,孟夏攜雷雨而來。

吳中頻發水澇,形勢不容樂觀;與北狄交涉的使臣更是碰了幾鼻子灰,最後一次,狄族聞吳中災情,乘間作禍再扣來使,是以,又引發一次不大不小的騷亂。

北疆情報、吳中汛情接替遞送,一封緊似一封,彈劾秦仕廉的章疏暫消停,為太子求情的文書卻每日不落,同一個“為國分憂”的托詞,又想趁熱打鐵撈回太子。

官家焦頭爛額之下,並沒忘那句“新雷一聲,風雨八方”的箴言,而眼下,風雨八方當真應驗,他大動肝火掃龍案,急痛攻心又氣倒於榻,十四皇子便繼續留在福寧宮,代為批閱章疏。

李綏綏擔心土崩魚爛,便聽從薊無雍建議遵養待時,如此心勁一鬆,鐵打的身板也大病一場。

大夫稱是產後體虛、思慮過甚所致,需補需靜,秦恪聽罷便要甩袖出門。

他暴揍秦楷的事,李綏綏先前聽得些風聲,後來找蒼梧問話,傻大個不敢捅事,認下事實卻沒透露關鍵,但她自秦恪舉動猜到刺殺原委,恐怕是秦楷被山地案拂怒顏麵,而還以的顏色。秦恪顧念兄弟情誼諱談此事,她亦默契沒問,畢竟轉禍為福,她母子二人健在。

此時見他渾不吝的模樣,大約又要找秦楷撒氣,那人傷得下不了床,豈會沒防備,李綏綏喊了兩聲沒留住人,便昏頭脹腦翻下榻去攔,終是腳脖子發軟,隻聞“咚”地一聲,連同秦恪的心肝脾肺一塊摔在地上。

將人抱起時,秦恪腦子裏已繃斷弦,張了張口,雷霆之怒沒衝李綏綏發出來,便又轉顧白臉怯懦的婢子們,李綏綏卻輕描淡寫道:“身子虛那是給餓的,不成啊,還得吃肉,鎮日無鹽無油無硬食,捆雞的力都沒啦。”

秦恪腦子裏七葷八素,不曉得她哪來這麼多新鮮說辭,將她放回榻中,見她兀自揉膝,遂查看沒見青淤,仍不敢怠慢又替她揉捏起來。

李綏綏孕中多番波折,全仰仗湯劑藥膳穩胎,藥膳再好亦久吃生膩,思及此,秦恪無奈問:“那你想吃什麼?”

“掛爐山雞、炙羊肩,還有蔥潑兔,魚鮓也好久未吃……”

李綏綏也不客氣,不疾不徐開菜單,陳大夫醫者仁心,聽罷兩句,毅然勸誡道:“公主可興不得重鹽重口,原本生產時就硬靠猛藥和深度行針,太過不及,已是勞傷氣血,四體虛翕……”

“……”李綏綏止言瞪他,到底公主有公主的矜持,沒與大夫驕恣挑食毛病,隻苦大仇深轉顧秦恪,後者微俯身,與她耳語:“是陳大夫不讓吃的……”

豈容他一退六二五,李綏綏低聲回:“你方才不是要出去麼,給悄悄捎帶點……”

“去哪?”秦恪迅速否認,“我是去膳房瞧夥食,陳大夫說,少吃多餐,你一日得吃夠七頓……”

李綏綏挑起眉毛表不滿,即又輕聲嘀咕道:“那好,本是同林鳥,我有幾杯羹皆分你一半,咱倆感情不見外。”

秦恪輕咳忍笑:“隻聞八珍玉食邀郎餐,哪有與人分月子湯的。”

“有沒有可能,我隻有月子湯?”

李綏綏一字一頓懟回去,並以眼神暗示他讓陳大夫閉嘴,陳大夫假裝沒看見兩尊大佛交頭接耳,自顧口若懸河講到“目下脾胃虛,還得性溫湯食最佳”,但見秦恪目光投來,擺手欲言,他話頭略頓,和言相問:“是哪句不能理解?我可詳說。”

秦恪聞言失笑,李綏綏撇嘴,他便收斂笑意,佯作一派正經道:“陳大夫所言極是,坐月便該有坐月的規矩,注意事項勞煩你仔細與公主多講幾遍,我……書房裏堆了好些賬冊,得先去處理了。”

李綏綏眨巴眼,眸中具是尖刀子,他說句愛莫能助也罷,臨陣反水算啥?

秦恪也不全是藉看賬冊遁辭,他近些年鮮有離京,外地生意多由大小掌櫃助理,他至多勤於翻賬本,稱不上什麼一饋十起,疲於奔走。但就這幾日,來往府中的管事賬房絡繹不絕,最初,他頻繁來回書房與亦澄閣,後來不得不出門應酬,又怕李綏綏不老實,旁人奈何不得,便請江二夫人白日來坐鎮。

盡管秦小子“其貌不揚”,抱上孫兒的江二夫人亦愛來不忍釋,這份天倫自不拒絕。

是以,李綏綏這月子堪比坐牢,心中掛著一堆糟心事,臥不安席、食不甘味,老實兩日便溜去園中疏散筋骨透透氣,順帶打探個把消息,還沒品出外頭空氣幾經香甜,便被江二夫人撞個正著。

江二夫人手揚紈扇,遠遠便喊:“這外頭有風,公主出來作甚?抹額呢?還穿這麼少,快快些進屋……”

李綏綏悻悻然,舉目望去,見其身側伴一紅衫妙齡姑娘,姑娘桃花玉麵頗是眼熟,直至二人拐過山石,她甫想起姑娘名字——上官雩。

未容李綏綏道聲稀客,江二夫人疾步近前,握住公主小臂便往屋裏帶,且嚴正申明道:“三哥兒千叮嚀萬囑咐,公主傷了元氣,不能下床走動,你這樣出來受風,若是著涼落下病根,三哥兒可不得怨我。”

“沒那麼嚴重,我就是骨頭都躺酥了,才……”李綏綏輕輕掙開,萬沒想到江二夫人眼裏詭異地氤氳起一點水澤。

她一怔,不知如何就惹人紅眼,但思及遇刺那日,江二夫人與曹荀月撕破臉鬧僵,行為立場雖不為她,至少也為秦小子,這份護犢之情李綏綏替秦小子承了,人敬一尺還一丈,於是閉嘴妥協,立刻回寢上榻。

江二夫人並未因她的識時務而罷休,吩咐來坐凳,於近前繼續道:“公主與三哥兒是夫妻,偶爾也該為他著想對不對?那孩子,從小到大何曾頂撞過父親受過家法,又何曾出手傷過兄長,有史初次皆為你,那日在家中,你是沒瞧見他要殺人放火的模樣……原本多乖順的孩子,怎就……”

“乖順”二字,李綏綏不敢苟同,但江二夫人講道此處聲漸哽咽,顯然心疼得無以複加,她隻好裝聾作啞,拿起枕邊書翻看。

江二夫人引帕拭去眼角薄淚,心緒稍加平複又言:“亦不是我怪你,既然有了孩子,日子也別再稀裏糊塗地過,坐月還朝外跑多不合規矩,公主也別嫌我嘮叨,我就是想著家宅安寧,三哥兒在外忙事也不至於割肚牽腸的……”

見李綏綏一徑沉默,自覺對牛彈琴的江二夫人深感失望,一聲長歎百轉千回,上官雩輕揉她肩背,寬慰道:“三哥哥最是孝順姨母,若是讓他撞見你傷心,非要心疼壞的,可莫要再歎氣了。”

“他若曉得心疼我,當初就不會……”江二夫人的話止於此,惹人遐想卻並未往下說,隻深意看了李綏綏一眼,悵然道,“也罷也罷,說多了招人嫌……”

任憑如何敲打暗示也未引起公主的反應,她依舊麵無漣漪,盯著書瞧。

江二夫人自說自話沒意思,旋即拍了拍肩上的柔荑,輕哂:“為人母,莫不指望孩子身邊能有個實心實意的人相照,不然,你以為你三哥哥那麼大的人了,我愛去操那空心麼。”

上官雩笑道:“誰說不是,姨母可不曉得,當初阿娘替大哥挑媳婦,提早個六、七年便著意留心,家事知根知底是其次,重要是本人德行操守,需得深入觀察,路遙知馬力嘛。”

“那倒是,你阿娘慧眼識珠,自個兒嫁得好,又兒女雙全,連孫兒都添了三個……”子孫滿堂原本對江二夫人來說不算什麼,但與曹荀月盲目攀比多年,心結便成了終極夢想,提起這事,她忍不住問李綏綏:“公主這胎凶險,我聽三哥兒的意思,以後沒打算再生了?”

前來奉茶的青蘿聞言蹙然不樂,立馬插言道:“二夫人問這話是不是早了些,殿下還在月內呢。”

江二夫人道:“我亦心疼公主千金軀,懷孕生產的苦楚自可由別人分擔,這也是從前公主自己說的,廣撒網,多斂魚,要為三哥兒多添些胖小子……”

“二夫人!”青蘿霎時氣紅臉,還未及出言頂撞,忽被一道響亮笑語打斷。

“胖小子在哪呢?快快快,我真是迫不及待要看綏綏的胖小子啦,在哪兒呢?”聲音停在寢門口,即有婢子入內欲通傳,江二夫人先於開口斥道:“誰人大呼小叫,直呼公主名諱,也沒個規矩。”

李綏綏笑道:“崔大娘子不必見外,進來吧。”

來者果然是崔嫋嫋,她捎來一堆禮物與李綏綏道喜,又轉向江二夫人恭敬道:“原來江二夫人也在,見過江二夫人,恭喜江二夫人,您也是來看胖小子的?”

江二夫人素來不喜崔嫋嫋,嫌其輕浮沒規矩,暗唾物以類聚,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當著外人麵又不好再提點李綏綏,敷衍兩句便去西廂看秦小子。

崔嫋嫋便樂得愜意,往榻沿一坐握住李綏綏的手,好一通噓寒問暖,又說:“雪眉姐姐也念著你,不過她害喜害得厲害,說精神點再來瞧你。”

“又有身孕了?三孩兒了吧,真乃女中豪傑。”想想姚陳氏已三十有六,竟還要生,李綏綏頗鄙夷自己身板不扛躁。

崔嫋嫋點點頭,接著低聲道:“這當頭,你那婆母怎忍心說風涼話?我聽說你早產時都快嚇死了,大哥怕打攪你休養攔著不讓來,這不,他一出遠門,我立刻趕來看你了……”

“嗯?你大哥去哪了?”

“吳中啊,他走馬工部後,心中惶惶,常言自己是南郭先生,所以主動請纓去賑災務實啦,欸,後麵還得治理河防,我瞧著一年半載回不來嘍……”

“這是好事。”李綏綏加以肯定,又詢問起吳中形勢,甫知,秦楷竟也自請同赴災區,後者的情況不同,更像是去避禍,畢竟公主遇刺的事還沒交代。

另一方麵,要濟世救民,不但要出人出力,銀糧還得跟上,其中朝廷財政撥款與官員大商募捐各占五成,數目太大,自然有人哭窮稱俸祿隻管溫飽,麵臨此問題,秦仕廉站出來牽頭響應號召,火速籌銀五百萬,並督促落實下屬善捐情況。

他的慷慨務實,帶動了捐款項目順利進行,既解急又替官家撐足麵子,龍心甚慰下,也沒誰腦子冒泡去質疑善款來源。

“真行,父子齊上陣,一大家子出錢出力的忠義,也是……好事。”那麼大筆銀子,想必又是秦恪在替父消災,習以為常的事,李綏綏依舊不快活,隻好自嘲般笑笑。

她還欲問北疆形勢,青蘿氣衝衝跑回寢閣,跺腳譏誚道:“我就知道是黃鼠狼進宅!”

崔嫋嫋“啊”了一聲:“我、我咋啦?”

“哎呀,沒說崔大娘子。”青蘿急急擺手,神色激動解釋道,“我方才跟去西廂,聽見二夫人說什麼‘正因為姨母是他人妾,怎舍得讓你步後塵’又說‘你可別頭腦發昏,姨母曉得你和三哥兒青梅竹馬,感情不一般,做妾太委屈你了’,欸,二夫人說話可真有意思,她侄女委屈,殿下就不委屈?那癡心妄想的小蹄子居然說,她對姑爺心意從未變過,嘔嘔嘔,惡心死我了!”

崔嫋嫋霍然起身,奇道:“誰誰誰?你姑爺的青梅竹馬?”

青蘿再度佯嘔,陰陽怪氣道:“誰知道,沒見過這號人,簡直莫名其妙,殿下還在坐月,這些人不是存心來添堵麼!”

崔嫋嫋揚眉問李綏綏:“誰啊?怎麼回事?”

李綏綏卷著書角,似笑非笑道:“秦恪表妹,以前……沒準差點親上加親。”

“還真有事?”崔嫋嫋聞之瞠目,見李綏綏表情淡然,猜想也是個沒分量的小角色,於是又安心坐回,不屑道,“小妮子別咋呼,誰在綏綏月內提納妾,那不是自找不痛快麼,真當公主好欺負呢。”

李綏綏目帶戲謔,認同般複述道:“是啊,真當公主好欺負呢。”

崔嫋嫋不解:“你還真不以為然?方才她們在此一唱一和,你一嘴沒還,咋地,生個孩子脾氣都變好了?”

李綏綏懶洋洋道:“我脾氣一直很好,再說,嘴裏淡出鳥來,哪有功夫還嘴。”

聞她爆粗口,崔嫋嫋霎時又撫掌大笑,且表示理解:“是,坐月門清湯寡水極磨人,我嫂嫂也這樣,大哥那人管天管地管吃喝,嫂嫂嘴饞時,也常托我買她愛吃的小食,瞧,我這為人鞍前馬後的命,哪能忘了你,特意跑了幾家店呢,豫章樓的盤兔、睢園的煎鵪子、還有丹闕樓的炒蟹……”

她一麵說,一麵自禮物中捧出夾帶的食盒擱桌上,李綏綏光聽菜名仿佛已不藥而愈,立刻趿著鞋子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