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合祭的祭壇,覆以三色琉璃,青為天,黃為地,綠為萬物。
曆朝曆代,天子親臨,沐浴焚香,祭以犧牲,禱告神靈,乞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被壓在這千古長存的萬千信仰下,即便是昆侖的鳳鳥之王,也難翻身。
褚凰動彈不得,唯有通過神識感知祭壇外的一切。春去冬來,祭祀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走,多半時間裏,他都被困在悄無聲息的死寂裏,不知何時睡去,又是何時醒來,春去冬來,夏雨秋霜,被染了色的,總是夢裏的昆侖。
懸浮著的晶瑩的甘露,映著倒掛的碧海與流淌的星河。直達上蒼的通天柱上,人物、靈獸、神怪,各種形象交替著凸顯成人間事的浮雕,盤旋而上。
那被玉柱鑲嵌的麵容,依舊無悲無喜,垂眼俯視著下界。
那雙眼,是褚凰破殼而出時,驟然撞入混沌與迷惘的破曉。他始終無憂無慮地追隨著她,直到吃了玉樹上結出的美玉,生了彗心,才知自己與那些未開化的靈獸是不同的。
有了心性,便如同把燭四顧,他終究見著了自己的妄念,心生嫉羨。他再不能回到絨絨一團時,窩在王母懷中酣睡的天真,能化為人形後,便隻遙遙守著她。
可即便如此,也依舊覺著痛苦,便時常偷偷溜去下界,去看看昆侖之外的世界。
褚凰遊曆到蓬萊時,遇上住在那片海域的唯一一名鮫人。
鮫人半人半魚,擁有雌雄莫辯的容貌,他的長發如暈開的墨,飄在海中,圍繞著白皙的肌膚。他的眉眼總是濕漉漉的,五官濃墨重彩地被描畫著。最令人移不開視線的,還是那雙湛藍的深邃的眼,他的眼,映著蒼穹與星辰,像海上升起的明珠。
鮫人不能離水,便總是趴在礁石上與褚凰閑聊。他的聲音,低沉而動聽,像海風撫過耳畔。
他說海裏的見聞,說魚的洄遊、潮汐的漲落、海底的熱泉。褚凰便也告訴他昆侖的玉兔搗藥、金蟬舞劍,瑤池醴泉、木禾玉樹。
他們相約於每月初一,一聊就是三天三夜,幸而地上一年,天上一日,於褚凰而言,不過是須臾,並無人察覺。
因為鮫人,他不再覺著度日如年,倏忽之間,便過了一年。
然而這一年霜降,褚凰再去尋鮫人,卻見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塊冰冷的礁石上。
他嘴唇幹裂,眼神渙散,月色流淌在他身上,像是留戀地親吻著他漸漸灰白的肌膚。
他在等褚凰,見了他,微微一笑,遞上一個褐色花紋的海螺:“日後,就別再來了。想聽故事,就到有海風的地方。”
他的雙瞳漸漸覆蓋了細小的白色的晶體,像是海上飄起漫天的雪。一頭青絲也漸漸失去了光澤,枯萎如暴曬的糾纏的海藻。
昆侖是仙界,褚凰從未見過死亡。
他未曾料到,這一場離別來得如此突然,不禁落下淚來。
淚水落在海螺上,鮫人的臉上濺了他的淚花,也便傷感起來。
“別哭,褚凰,是我未曾告訴你,我的身份。”鮫人的手臂和臉頰,漸漸覆上了灰色的鱗,像傷口愈合後結成的痂,“我實則為人與靈魚相戀而生的怪物,母親產下我便死了,父親也被抓了去……我並非妖族,故而生來短命,也無同類。即便海中有許多靈獸,可我依舊覺得孤獨,直到遇見了你。你入不了海,我上不得天,可也正因如此,你我之於彼此,便好似另一場夢。我借由你的眼,見著了無法企及的仙境,為了能不教你失望,我也留意起了海裏的奇聞異事,因此每一日都過得比從前歡喜。我覺得圓滿,此生也並無遺憾。不過是一滴水,回到了海裏,我並不想成為你的眼淚。”
褚凰握著鮫人冰冷的手,悲慟不已。他終於知道,初見時問鮫人姓名,鮫人為什麼不答。原是他的父母未及給他取名便已慘死,這世間容不下他的父母,也並不給他寬宥。他始終無名無姓,無根無葉,飄零在這茫茫的碧海中。褚凰是如此有幸,才在這悠悠天地中,遇上了他這一顆芥子。萍水相逢,卻是知己之遇,事到如今,早便難以割舍,更別說要生死永隔。
褚凰不願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摯友就這般死去,他丟下一句“等我”,便化為鳳凰衝入雲霄。
他盜走了琅玕玉,以自身靈力將其化為玉膏,一刻不停地飛回蓬萊。他將玉化為玉膏,一點點地喂入已渾身冰冷的鮫人口中,又燃燒自己的靈體,為鮫人續上魂火。
三天三夜,他將先前備好的昆侖軼事,一件件地說與鮫人聽。
越說,臉色越蒼白,而鮫人,終於在第三日的晨曦,皮膚一寸寸褪去了灰白,鱗片也恢複了光澤。他幹枯的發,重又變得柔順而烏黑,絲綢一般披散在身下,將他映得如仙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