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筠合眼盤腿坐於桃花潭邊的石座上,結界籠在四周,背後是元丹幻化出的頂天立地的九尾白狐,一雙碧綠的眼威嚴地逼視著前方。
潭水中央,源源不斷地冒出黑色的死水。死水過處便無活物,那一灘墨色企圖擴張開來,卻又因著清筠的壓製而無法施展。
那是被鎮在底下的百妖譜作祟,它是當初“碧靈元君”借給白澤,後來流落到黑市,又被東景取走的“鞘”,是虞淵勻出的號令百妖的力量,唯有它與虞淵身上的字符相合,才算是完璧歸趙。如今,它被魔氣侵蝕,妖族若被它喚了名字,便會被魔氣反噬,失去心智。
然而那墨色在僵持了片刻後,忽然在漩渦中凝縮成了一個點,那一個點成了一隻瞳孔,漸漸浮出水麵。
擁有了那一隻異眼的男人,仰躺在水麵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並無日月卻亮如白晝的碧空。
左眼是他自己的,屬於凡人的,平平無奇的視野,而右眼是他愛人的,屬於狐族的,能看到靈力波動的妖眼。這妖眼如今又得了“百妖譜”的助陣,愈發地不同凡響,像是能將萬事萬物都看得透徹。
可是他的心早就隨著愛人的逝去而冰冷,苟延殘喘的,不過是複仇的執念。
“我便將悠鳴交與你了。”清筠起身,一揮衣袖,收回了元神幻象。
他散著一頭白發,隨意披了件象牙色的袍,唇色淺淡,看起來略有些虛弱,可眼角眉梢,依舊透著精明透徹,像是一切皆在他棋盤中。
“多謝狐王。”男子一身道袍滴水不沾,立於水上,恭恭敬敬地朝著清筠一禮。
——
星辰像是在毫無防備下被兜頭一張網撈了去,隻剩下漫無邊際的墨色,是一塊方正的硯台,被筆舔得幹淨,卻懸著腕,隻字未寫。
懸息提著被籠在玻璃罩裏的一星光亮,踩著枯木和碎葉小心翼翼地行走。他穿著毛茸茸的連體睡衣,把那虛張聲勢的恐龍帽戴上,光看輪廓像一隻行走於黑暗的直立的小獸。
他是被一些細小的持續的聲音喚醒的,像是有誰整晚整晚壓低了聲音念一個名,又不是他的名,弄得他煩躁不已,心緒難安。隱隱有種古怪的執念,就是要去尋那聲音的源頭,若是讓袁睿儀他們知道了,必是不會讓他去的。
也不知哪來的膽子,明明平日裏最怕走夜路的。可提著燈一路走來,雙腳像不是他的,被那奇怪的聲音牽引著,大步流星的,像是當真急切。
燈隨著他大幅度的晃動而將影子搖擺成醉醺醺的模樣,野草間紅豔豔的小花,到了子時仍盛開著,在懸息經過時,便迎著光扭轉著脖子,像一張張不知疲倦的詭異的笑臉。
忽然間,腳下絆了一下,懸息一低頭,驟然看見了一隻慘白的手。那手是斷在腕處的,它被那些紅色的小花纏繞著,妝點著,像是要為他戴上精心編織的小花戒指。一根根纖細的骨節分明的手指,無力地攤開著,掌心卻有一片五彩的鱗。
懸息看到那片鱗,就能記起平日裏牽著那隻溫暖的手,輕輕摩挲他掌心時,感受到的略有些粗糙的安心。
不……
不……
懸息看到自己驟然長出了尖銳的鳥喙,啄著那隻手,啄著那一層柔軟的肌膚。
他嚇得他慌不擇路,驟然奔跑起來。
那醉醺醺的影子,或是那隻慘白的手,便也在他的想象中急匆匆跟上,搖搖擺擺地追趕他。他一口氣跑了無數台階,氣喘籲籲地登上了東南處的峰頂。那裏的溫度驟降了幾度,像有一條冰冷的蛇好整以暇地貼著他脊背遊走。
懸息將燈抱在懷裏,瑟瑟發抖地打量著四周。跟前便是之前看到的那個無邊的池台,裏麵一池水就那樣懸浮著,並不泄下。在那池子邊緣,順著地勢的落差往下,分別擱著四個笨重的銅壺,壺身上的斑駁,如同幹涸後又覆了青苔的大片大片的血跡。最後一個壺的下方,是一口直徑兩米的井,洞口黑黝黝的,卻很幹淨,像被人細心擦拭過。m.X520xs.Com
那聲音正是從那口井裏傳來的。
那壓過他震耳欲聾的心跳聲的悉悉索索的念叨,是在喚另一個名。
懸息一聽那名字便頭疼欲裂,仿佛有一把匕首在剜著他的眉心,又用鑽子自他後腦鑽到脊椎。懸息捧著頭跪下,燈落在地上,悶響一聲,光圍著他滾動一圈,像是在繞著圈審視他。
等那疼痛稍稍緩和了些,懸息伸出手試圖去摸索他的燈盞,那唯一的光源。可他眯著眼抬頭時,恰見著從跟前黝黑的井裏探出的一顆頭顱。那白瓷般的肌膚,被湊近的光源映照得反出死氣沉沉的白,一刀平的劉海下,一雙烏黑的眼正直勾勾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