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西華至妙之氣所化,致召萬靈,統括真聖。她授黃帝以陰陽之略、贈舜以神州地圖,贈大禹以息壤,不求祭祀。可凡人卻貪得無厭,企圖踏足昆侖,得不死之身,求不得,便將她為人間消災弭禍的功績都抹去,視她為凶神,甚將她鎮於地下,為己所用。
敲骨吸髓也不過如此。
如今,她得了麵具裏經年累月熬成的五刑殘殺之氣,合著逆轉盤的作用,終是重見天日,重塑真身。
白骨生肉,原本被棘突刺穿胸口的鄭鈺跌落下來,胸口的鮮血向上奔湧,如一條臍帶。她試圖抓住周圍所能抓住的一切,然而她隻觸摸到柔軟、光滑的肌膚。
鄭鈺片刻失神,後頸的白衣便被尖銳的鳥喙穿透,三隻鳳鳥一同叼著她向上飛去。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得救了,然而當發現自己是被送往何處時,驟然掙紮起來。
近在咫尺的倒掛的臉麵上,豐韻的線條勾勒的五官,是千山萬壑的縮影,微挑的一筆細長眼尾蘊含著世間萬象。
這樣的一張麵容,見者心無雜念,可當鄭鈺被鳳凰們叼著靠近時,那兩半豐韻的唇忽而分開了,露出一道黑漆漆的縫隙。
鄭鈺這才意識到包裹著帝江,又捕獲了人類共同意識的自己是被喂到西王母嘴邊的甘旨肥濃。她被推進去,眼見著貝齒落下。肥碩的肚皮因此爆裂開來,髒器、腸子流得到處都是。可她還活著,生生受著骨骼被擠壓得粉碎的痛不欲生,她的頭顱卡被卡在齒槽間,細細碾磨。
她因此不得不望向一邊,對著的咽喉如一個黑洞,通向她所熟悉的死亡。
第一次目睹死亡,是見著一女子躺在姹紫嫣紅中,她雙眼凹陷,濃重的脂粉掩蓋著屍斑,慘白得像紮出來的紙人。鮮花一直妝點至她的胸口,因為在那一場事故中,她的腰部以下都被啃噬殆盡。
台上念著悼詞的是鄭鈺的父親,他看起來並不那麼悲傷,他說會實現亡妻的遺誌。
外頭雨下得很大,走時,密密麻麻的黑傘連成一片,使得她淋不到一滴悲傷的雨,一張張臉在記憶裏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他們俯視著她,對她說要繼承遺誌。
十歲那年,鄭鈺在實驗室裏見到了兩層樓高的巨大的鳥身怪物。它們細長的脖子上結滿了腫瘤般大大小小的頭顱,每一個頭顱都生著母親的臉。m.X520xs.Com
它們齊齊望向鄭鈺,隨後從嗓子眼擠出尖細的鳴叫朝她奔來。可它的身體剛完成融合,尚且無法掌握平衡,快到鄭鈺跟前時絆了一下,以至於湊在前麵的或哭或笑的臉麵都砸在了厚重的雙層防護罩上,流血、變形,扭曲,破損。
腦門凹陷了拳頭一塊的那張臉,湊在二樓平台上站著的鄭鈺跟前,開口想說什麼,然而下一瞬,她就被機械臂切割了下來,如同摘菜一般丟棄在了地下縫隙中的王水池裏。
“總有折損的部分。”父親寬厚的雙手按在鄭鈺肩上像是在安慰,“我知道你很想念蘭芝,我也一樣。但緬懷無濟於事,應當將惠及全人類的永生的希望,作為標的。”
她當時回答了什麼,全然忘了,隻記得眼前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血點,被一排細長的磁力刮水器輕易抹去了。
那一隻曾啃食過母親,又與母親基因融合的怪鳥,後來被圈養在了楊仲負責的“無間地獄”。鄭鈺偶爾會去投食。僅存的擁有母親外貌的十幾個頭顱都已被怪物的意識占據,全然認不得她了。她們隻是迫不及待地用人類的嘴爭搶著投食器落下的碎肉,有時為了爭食還會互相撕咬。
再後來,怪鳥也在魔方一般的無間地獄裏被其他妖族吞噬,人類無用的頭顱都成了養料,滋養著全新融合的異種。
鄭鈺到此時才忽然意識到,執著於母親的麵貌,亦或是生死,毫無意義。她已經給為了鄭家選擇了這個丈夫,選他也不過是一種賭博。楊仲的一葉障目,讓她有更多機會,在他眼皮子底下為所欲為。
她開始計劃要一個孩子,因著她理解了鄭家人的前赴後繼。要擺脫痛苦,擺脫輪回,唯有獲得永生,取代神的位置。僅剩的人間已能彙聚六界靈力,於下一個輪回開始前,若能登極樂,便能使得所有受困於虛妄幻象的人類一同羽化得道。
與水族交易,亦或是在前進的道路上殺死一些祭品,都無足輕重。鄭家選了最忠誠最勇敢的血脈來啟動祭祀,可她終究與父親一同停在了這一刻。
又是死亡。
她被打回原形,被推入懸崖,就好像從未掙脫過。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企圖尋找盛喻,卻發現他懸浮於自己頭頂默默看著。
這一次雖也是俯視,卻並無居高臨下的憐憫。像是默哀,像是悼念。父女都不需要這些淺薄的感情來送他們最後一程,可已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