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總有那麼一些不願被觸及的舊傷。
即使事情過去了,體表的傷痕淡了消了,但那埋於心底深處的傷痕,隻消稍稍一個念頭,又會重新被撕裂流血。
離九修行千年,在人世生活的時間也有大幾百年,性子早已被歲月磨噬得沒了棱角,對許多事都可以淡然視之,卻獨獨不願去麵對這道傷。
可它就刻在那裏,消不去,也抹不掉。
他背對解遂站著,麵上添了幾分蒼白,緊捏著茶杯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穩了穩心神,閉眼深吸一口氣,走到窗前的矮案邊,重新倒了杯茶水。
回身時,就見解遂站在他的身後,耷拉著眉尖,跟隻好奇的小獸一般微微垂頭盯著他。
離九微歎,又往那茶水中注入些許妖力,遞給解遂:“喝了我就告訴你。”
解遂沒接,看了看離九挾著茶杯的手,又傻愣愣地笑著看進離九的雙眼:“你放了什麼?”
離九道:“給你醒醒酒。”
解遂仍是看著他,依舊不接。
“你不信我?”離九挑了挑眉。
“信。”
解遂笑得分外傻氣,跟頭呆頭呆腦的傻犬似地湊近,向前傾身、低頭,就著離九的手,含著杯沿,將那混著零星藍色碎光的茶水一口飲盡,而後邀功一般地張著嘴給離九看:“喝光了。”
解遂這會兒腦子不好使,喝完茶水,已將之前要問離九的事忘了個幹淨,疑惑地皺了皺眉。
他總覺得忘了些什麼,就是思緒混亂想不起來。
於是一臉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後呢?”
離九隻覺他那模樣與平日裏差別甚大,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去坐會兒,待你清醒了再與你細說。”
解遂仍是有些疑惑,卻也乖巧地點了點頭,慢騰騰地走到床邊坐好。
他的思緒像蒙了一層迷霧,混沌不清,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腦中的迷霧才漸漸散了。
離九坐在案前的軟墊上,曲起一腿,手肘擱在膝上,觀察解遂的反應。
直到解遂眼中蒙著的那層迷蒙的光逐漸散去,他才問了聲:“可清醒了?”
方才之事解遂仍有些零星的印象,記得自己跟個傻子似地靠在離九身上要去撥弄他的眼睫,也記得湊近時離九身上的溫度與飄忽而出的淡淡酒香……而最清晰的,卻是指腹下離九溫熱細膩皮膚的下的脈動,和那微微突起的觸|感。
解遂擱在床沿的手指抽了抽,頓時隻覺一股熱氣自耳根處漫過頭皮直衝頭頂、又在頭頂傾盆而下,裹住了全臉。
長這麼大他也不是沒喝醉過,但卓聞一直說他酒品很好,喝醉了就跟頭睡著了的豬似的雷打不動。
況且,他也不至於三碗酒下肚就醉成這副德性。
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方才怎麼就做出了那種丟人的事來,一時羞赧得沒臉去看離九了,隻避開了離九的視線,含糊地“唔”了一聲。
離九卻全然不在意般,柔聲道:“我們方才喝的酒裏被人下了藥,此藥起效較緩,與醉酒的反應有些相似。”
難怪!
他就說他怎麼可能喝那麼點酒就醉成個傻子!
解遂仍覺有些難為情,但離九的反應卻十分自若,便輕咳一聲,將心下那股扭捏勁兒壓了壓,低聲問道:“是汪小倫?他為什麼要給我們下藥?”
離九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但他既然這麼做了,咱們不如將計就計,看看他究竟想做什麼。”
“那師兄他……”解遂猛然想到卓聞一人住在隔壁,衝動起身,又忽然想起卓聞在桌上並未喝酒,心下稍寬,卻仍有些擔心。
“不必擔心,一切有我。”離九說著,一指彈滅了案上的油燈,“睡吧。”
夜半時分,層雲蔽月,天空中仍飄著絨毛般的細雨,整個柳河村籠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陷入了沉睡,隻不時傳出一兩聲犬吠。
汪家西北側的倉房內,小木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略顯富態的老婦人靠牆倚在門邊,麵色冷沉中透著幾分悲戚與懊悔。
燈火微晃,汪小倫在角落搬出兩個巨大的木輪,輕輕放到門外的雨棚下,又回了倉房,在角落堆著的木具中翻找。
老婦人的視線始終落在他身上,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規勸道:“小倫啊,收手吧。奶奶知道你孝順,大江是你父親,可他更是我兒,我也希望他能活著回來,可這些年來,你……那些可都是人命啊!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奶奶、奶奶實在不想看著你再繼續錯下去了啊……”
老人聲音嘶啞哽咽,語速緩慢,卻透著濃濃的慈愛。
汪小倫又在那堆木料中翻出幾塊木板來,起身抱著木板,從老婦人身邊走過,回頭朝老婦人笑道:“奶奶,您不也希望我爹能回來麼?將他們獻於河神,我爹就能回來,您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