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冷欺花(1 / 3)

錦書怔怔地回到慈寧宮,還在為宇文瀾舟的話忐忑。崔貴祥迎上來,臉上大大的不悅,沉聲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路上風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個時辰,你瞧瞧都什麼時候了!”

錦書垂手道:“諳達別惱,隻因為在壽藥房遇著了萬歲爺,萬歲爺問話,所以耽擱了一些時候。”

崔貴祥這才哦了聲,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爺要是問起,別說在壽藥房碰上了皇上,隻說我吩咐你到庫裏取煙絲去了。”

錦書應了,又問:“諳達,我把藥給綠蕪送去就成了嗎?”

崔貴祥壓低了嗓門道:“可別,要想留著腦袋吃飯,最好是把藥給塔嬤嬤,讓她過秤,小心使得萬年船……你讓太醫開方子了嗎?”

錦書從袖裏掏出一張紙來,恭恭敬敬呈上去,“五帖藥,每帖艾草二兩,紅花八錢。”

崔貴祥接過一看不由吃驚,方子上分明是皇帝的字跡,便問:“萬歲爺給你抓的藥?你怎麼敢叫萬歲爺給你抓藥?你好大的膽子!”

錦書囁嚅道:“諳達別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著常服,一個人在壽藥房裏,左右沒有禦前的人在,我隻當他是當值的太醫,就糊裏糊塗請他抓藥了。”

崔貴祥歎了口氣,“萬歲爺沒惱,算你命大罷!塔嬤嬤在東偏殿裏,正張羅給太皇太後沐浴的事兒呢,你把藥連方子給她,她就什麼都知道了。”

錦書趕緊給崔總管道福,多謝他的提點。崔貴祥擺了擺手道:“多大點兒事,謝什麼,趕緊把藥送去吧,遲了不好。”

錦書道是,提著藥往東偏殿去,恰逢太監抬著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嬤嬤正指派人在殿裏鋪油布。錦書行了禮把方子給她,她瞧了一眼,也沒說什麼,領她上暗房裏過了稱,方喚來司浴的綠蕪把藥收著。

“你上聽差房裏找你師傅去吧,今兒年三十,太皇太後有賞,一人一根簪子,給你們添妝奩。”塔嬤嬤笑著道,“你師傅瞧你沒回來就給你領了,你上她那兒拿去。今兒好好當差,明兒早上準你們晚起。”

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宮裏的所有人隻有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錦書到底還是小孩兒心性,聽了喜不自勝,又有賞,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兒啊!笑著噯了聲,請個雙安,就往聽差房裏找苓子去了。

聽差房裏的苓子正拿著剪子在一塊藍哢啦上比劃,見她來了就招呼,“快來給我絞,樣子畫好了,我右手燙著了,使不上勁兒。”

錦書聽了上前拉了她的手看,中指的指腹和虎口處燙壞了好大一片,上了一層藥,油膩膩的,聞著還有一股怪味道。接過她手裏的剪刀問:“當差燙的?還疼嗎?”

苓子道:“這會兒不疼了,張福叔的耗子油真管用!我前頭上銅茶炊那兒倒水喝燙著的,疼得隻好把手壓在雪地裏。後來張福叔拿了一罐子藥來,說是拿才生出來的沒毛小耗子熬的油,一擦就靈。”

錦書一聽是拿耗子熬的油,頓覺反胃,忙放了她的手去剪藍哢啦上的鞋樣子。

苓子嘿嘿地笑,掏了一個紅紙包遞給她,“這是你的份例,一根簪子,一個二兩的銀稞子,是老佛爺賞的。我給你領了,省得回頭放賞的人忘了,你又不好意思討。”

錦書打開來看,是個金鑲寶的點翠。宮女平時不讓戴首飾,主子賞了就收著,她們將來能帶出宮去使,自己卻隻有壓箱底的份。複又包起來收進袖袋裏,看著苓子的手道:“我還不能上差,你這一燙傷怎麼好,誰能替你?”

苓子道:“再過一會兒春榮該起來了,讓她替我就成。明兒過大年,又大一歲,我進宮五年了,這麼些年都沒能回家看看,聽說家裏又加蓋了樓,等著給我兄弟討媳婦呢!”

苓子說到家裏人笑吟吟的,錦書想起了永晝,要是大鄴還在,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紀了。指個婚,再開衙建府,過上自己的小日子,原本一切都那麼順當,可惜這樣的人生,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苓子發覺她不怎麼高興,一時訕訕的,“對不住,惹你傷心了。”

錦書勉強笑了笑,自己不幸,不好叫別人也跟著你哭吧。再說大過年的,惹這些不痛快幹什麼,想都不去想,就好了。轉而道:“瞧你笑得這樣,說說吧,家裏給你指了什麼人家?姑爺是做什麼的?”

苓子臊紅了臉,扭捏了一下道:“是個侍衛,在上虞處當差。也就是個半瓶子醋,平日陪著阿哥們幹些上樹抓雀兒的事,沒什麼正經差使。”

錦書笑道:“那敢情好,不累人。和阿哥們走得又近,等將來爺們封了王,一提拔,準保就發跡了,你可是許了個好人家!”

苓子扯了扯嘴角,“也就這樣吧,麵都沒見過,誰知道好壞呢!就跟抽簽子似的,抽一個是一個,全看造化吧。”又道,“你怎麼去了這麼久?崔諳達都發火了,虧得太皇太後沒問起,要不就沒法交代了。”

錦書道:“我在壽藥房見著了皇上,就耽擱了。”

苓子嚇了一跳,“皇上認出你了嗎?”

錦書點點頭,“我既然進了慈寧宮,滿紫禁城也沒幾個不知道我的了。”

苓子撫胸低喘,“你又撿回一條命來。”

錦書暗道: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還打了一回合的擂台,一定得嚇暈過去。嘴上也不多說什麼,把藍哢啦都拾掇起來。這會子太皇太後沐浴,有司浴的宮女伺候著,手上沒差使的都進了聽差房歇著了。

茶水上的入畫坐在杌子上,一說今兒吃鍋子,笑得骨頭都酥了,“中晌是山雞鍋子,晚上是什錦鍋子,我就樂意吃大雜燴。”

綿簾子裏頭站門的大梅剛被替換下值,也溜進聽差房胡侃,“瞧你平日悶聲不響的,一說吃就還陽了。”

入畫道:“咱們還圖什麼,除了吃就是睡唄。不像你,還盼著攀高枝兒呢!你可得加著緊,開了春又要選秀女了,這會子不忙,回頭趕不上趟兒!”

大梅紅著臉來打她,“你混說什麼!誰要攀高枝了,這話叫塔嬤嬤聽見,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入畫邊躲邊笑,“你不要攀高枝兒,那每回太子爺來,你偷著看他幹什麼?別當我不知道,敢做就敢當,做什麼縮頭烏龜!”

她們鬧成一團,撲在炕上又揉又推。錦書笑著讓開了一些,拿起炕桌上的笸籮翻出打了一半的絡子接著編。入畫搡開大梅挨了過來,搖了搖她的肩道:“哎,才剛你到乾清宮去了,太子爺打發馮祿來問你呢。再三再四地托塔嬤嬤照應你,我瞧啊,你早晚是要進景仁宮的,到時候有了好結果可別忘了咱們一塊扛掃帚的姐妹。”

錦書笑了笑,“我這樣的身份能有什麼念想,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

大梅低聲道:“怕什麼,橫豎有太子爺,說句大不敬的話,等將來太子爺即了位,還怕沒有出頭之日麼!”

苓子搖了搖頭,“那得熬多少年去?咱們萬歲爺明年端午才滿二十九,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

錦書又想起那個提著戥子稱藥的身影,和太子站在一塊兒兄弟似的,太子想繼承大統,怎麼也得等上三四十年。

入畫趴在她肩上咬耳朵,“依著我,太子總歸隻是太子,不如萬歲爺牢靠,你說是不是?”

錦書有些不樂意,女孩兒家愛說些風花雪月原本無可厚非,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眼皮子一耷拉,不哼不哈地應,“我沒這個福氣啊,你們是旗下好人家送進宮來的,主子瞧得上,晉個嬪位妃位是順風順水的事兒。我是戴罪之身,哪敢有這種非分之想呢!”

幾個人麵麵相覷,心想戳著了人痛處,也不知怎麼打圓場好,氣氛尷尬。

春榮從外頭進來,大夥兒看她臉凍得鐵青,趕緊讓了炕給她坐,她捧著熱茶邊焐邊道:“我去了趟壽安宮,太皇太後賞太妃們一人一盒油糕,一盒喇嘛糕,好家夥,差點沒把我凍成冰坨子。”對苓子道,“我替你當差,那我的差事就交給你啦!這回你可沒落著好,勞您駕,宮門上到了貼常新紙的時辰了。糨糊在出廊的圍欄邊上,門對子在暗房的佛龕前供著呢!”

苓子噘了噘嘴,誰叫她偏挑這時候燙傷了,隻得認栽。

錦書放下絡子拍了拍袍子,“走吧師傅,我陪您一道去。”

兩個人笑著往偏殿取家夥什,錦書拿著門神看,就是平常的魏征徐茂公,不過不是紙質的,而是木板映出來的楊柳青年畫。畫上的人臉頰又光滑又紅潤,穿著戲文裏武生的衣裳,背上插著旗,腳上蹬的是高底靴子,威風凜凜往哪兒一站,看著甚是得趣兒。

天上的雪灑鹽似的綿綿不絕,錦書捧著裝門神的匣子,兩隻手早已凍得冰涼麻木。大年下,心緒倒和別時不同,環顧四周不見人,白雪襯著紅牆,多年之後回想起來,也是記憶裏最美的一段了。

宮裏睡覺是有時候的,平時交亥時就該安置了,大年三十晚上不同,可以晚睡。大家在一起辭歲,交子時給太皇太後磕頭,祝老佛爺福壽綿延,長命百歲。

大年初一一早,錦書和苓子就打扮上了,錦書換了身紫紅色的春綢絲棉襖子,苓子湊過來拿玉搔頭沾了口脂給她塗唇,梳洗完畢了一塊兒沿著夾道往慈寧宮去。雪下了一夜,積得厚厚的,到了辰時基本停了,隻零星下些雪沫子。苓子挎著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上神武門見家裏人去了。

錦書送走了苓子拐進徽音門,慈寧宮裏掛著成排的琉璃風燈,粗使的宮女正一盞一盞挑下來吹滅,見了她點點頭。錦書抿嘴笑了笑,打起灑金簾子跨進西偏殿的門。太皇太後正坐在羅漢床上逗那隻扁嘴扁臉的貓,她整了整大背心上前請雙安,“老祖宗吉祥,奴才給您拜年了。”

太皇太後臉上透著高興,抬了抬手道:“起來吧,姑娘也新禧!今兒晚宴上體和殿,你和春榮,還有苓子,你們三個隨侍,跟著我一道去。”

錦書忙跪下謝恩,這是莫大的尊榮,可這位置原該是入畫的,她一來倒把她替換下來了,也不知入畫心裏什麼想頭。

太皇太後又和煦道:“你說的法子真是好使,今兒腿不疼了,多虧了你。”

錦書躬身道:“這是奴才應當應分的,老祖宗大安就是成全了奴才。”

太皇太後見她模樣好,人又溫順,說話踏實謙恭,心裏倒也喜歡,便吩咐塔嬤嬤:“把我匣子裏的那根金絛子賞她吧!”對錦書道,“你拿那根金絛子綁頭發,這烏油油的大辮子配上彩金,那才漂亮。”

錦書高舉起手接過,那根絛子二尺來長,鉤著五彩的寶相花,間或摻著福壽紋,兩頭各有兩顆翡翠珠子,水頭足,綠油油的,拿來綁辮子最合適。年輕姑娘愛漂亮,不由含笑攥著絛子磕頭,“多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後讓她起來,“上西配殿吃春盤子去吧,她們都在那兒呢。”錦書應個是,卻行退出偏殿。

西配殿裏熱鬧得很,大家正在吃炸年糕。靠牆的案上有個鍋子,燒得熱氣騰騰的,裏麵的貢米粥咕咚咕咚翻滾。她走過去把炭撥暗了些,月牙桌邊的幾個人招呼她吃盒子菜,入畫也在,臉上沒有不痛快,錦書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到她麵前欲言又止了半天,入畫笑道:“不用覺得對我不住,我這幾年啊,年年跟著太皇太後上大宴,難得有一年讓我在慈寧宮裏過,我也得閑兒偷個懶,還得多謝你呢!”

錦書低頭道:“我還是怪不好意思的,才來了幾天,就把你給替了。”

入畫不以為然,“沒事兒,等苓子放出去了,咱們倆得天天在一塊兒,分什麼你我!再說了……”她招手道,“俯耳過來。”

錦書不解地湊過去,“怎麼了?”

入畫竊竊道:“那個大宴時候長,要到近子時才完,兩個時辰筆直地站著,動都不能動,別提多難受了。我還是樂意在慈寧宮裏待著,老佛爺和總管嬤嬤們都出去了,就剩咱們幾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差使可當,就坐著嗑瓜子、閑聊,多好!”

錦書聽了直笑,“你跟苓子似的,這可是露臉的活兒,還怕苦?”

入畫歎了一聲,“我啊,不是愛登高的人。穩穩當當把差辦好,到了年紀就出去了,還圖什麼?人生苦短,攏共幾十年,花那麼多心思全為給自己裝體麵,何苦來!”

這入畫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想說什麼就出口,嚇得錦書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啐道:“仔細禍從口出,回頭叫太監拉到廊子下挨板子,大年初一,沒得招不自在。”

入畫回過味來,吐了吐舌頭,拉她到桌邊上坐定,叫她徒弟裝了盤年糕,上頭倒了砂糖端給錦書。

推了窗屜子往宮門上看,奇道,“今兒怎麼沒見順子?我才剛還想叫他進來吃春盤呢,一大早不見人影兒。”

銅茶炊上的張太監笑道:“順子屎殼郎變知了,飛上天啦!三十晚上當了個好差,萬歲爺誇了一句,老佛爺知道了就把他撥到養心殿伺候萬歲爺去了。”

眾人聽了都誇順子有福氣,錦書擺弄著衣襟上掛的如意結,心道伴君如伴虎,說錯一句話,小命就沒了。皇帝的性子難琢磨,馬背上打天下的主,拽起文來隻怕也不是等閑。昨兒她隻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覺得這人不好對付,順子上他跟前當差?苦差使!

大梅嘖嘖道:“咱們老佛爺心疼萬歲爺,禦前的好幾個人都是慈寧宮出去的。”

入畫打哈哈,“就是!不知道下一個是誰。”

春榮半合著眼前仰後合地打瞌睡,錦書讓了位置,低聲對她道:“這會子不能睡,你先趴著打個盹吧!”

春榮嗯了聲,圈著手臂伏在炕桌上。錦書取了條氈子給她搭上,剛收拾好,門外一個小太監探頭進來。大梅一看見他就笑嘻嘻地問:“喲,小祿公公,什麼風把您給吹來啦?”

馮祿在人堆裏搜尋,一麵應道:“我陪著太子爺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走到錦書跟前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新禧,太子爺讓我來問姑娘吉祥呢!太子爺今兒在老祖宗這兒用膳,這會子在東偏殿讀書。咱們來的時候沒帶人伺候,勞姑娘駕過去端個茶遞個水什麼的,回頭太子爺有賞。”

眾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沒人打趣,紛紛悶頭喝粥吃春盤。錦書無奈應了,隻得垂著手跟了出去。

東偏殿裏也有地炕,熱乎乎的一室如春。雕花門邊供的一盆臘梅開得正盛,打起軟簾,暖氣夾帶著絲絲的香氣撲麵而來。近南牆的條桌上擺了一隻鎏金香爐,裏頭的塔子燃著,有嫋嫋的煙流轉升騰。也不知薰的什麼香,和這臘梅的味道一衝,倒把那股清香弄混了。

太子在書桌前執書而坐,見錦書進來,放下書站了起來。他穿著天青的竹紋夾袍子,外頭罩了件翻毛泥金皮馬褂,頭上戴著八梁白玉束發冠,朝她淡淡地笑,眉眼都舒展開來,朗朗清舉,愈發顯得俊秀溫文。

錦書規矩地肅了肅,他伸出手虛扶了一把,隻道:“免禮吧,沒人的時候不興這個。”

門邊站著的馮祿不由悻悻然摸鼻子,心道什麼叫沒人的時候?我這麼大個人主子沒看見嗎?還是給我打暗號打發我出去呢?細一掂量,還是出去吧,太子爺有話要說,自己杵在跟前礙眼。到廊子的滴水下候著,太子爺也不會磨不開麵子,想說什麼,想幹什麼,隻管盡性吧!萬一太皇太後那兒有什麼動靜,自己也好早一步通知屋裏的人,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

想著就要往外退,太子瞥了他一眼,“先別忙走。”指了指那個香爐,“把那個給我弄出去,我聞不慣這味兒。”馮祿躬身道是,捧著那獅子鎏金香爐座退了出去。

太子語氣溫和,“你在老佛爺這裏好不好?下頭的人沒有為難你吧?”

錦書蹲身道:“謝太子爺關心,奴才一切都好。”

太子點頭,也沒計較她這種刻意遵守的尊卑禮儀,自顧自道:“我總想來瞧你,可人多眼雜,又不能近身說話。今兒初一,宮裏的規矩鬆動些,我也管不得別人怎麼看了……”

錦書越聽越不對勁,心怦怦地提了起來,隻裝木訥,緘口不語。

太子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她身上有股如蘭的味道,在這滿室清香中,如醍醐似的沁人心脾。打眼望過去,弱柳一般的顏色,俏生生地立著,因袍子有些大吧,腰身裏看著空落落的,更添了三分溫婉。太子怡然地笑了笑,心想何等的有趣,這麼溫柔的長相,偏生了副剛強執拗的性子。她要是能示個弱,露個笑臉,那又是怎樣美好的光景啊!

一頭思量著,一頭從荷包裏取出一隻鐲子遞過去,抿了抿唇,略顯羞赧地低語,“這是我淘換來的,看著水頭足就買來送你。你收著吧,內務府不記檔的。”

錦書頗意外,抬頭看他,他表情不自在,臉色微紅,全然沒有以往老成的架勢,顯出和年紀相仿的青澀。一手托著那隻鐲子,另一隻手垂在身側,握了放,放了又握,似乎是緊張到了極點。

她張了張嘴,“太子爺做什麼要送奴才東西?奴才受不起。”

太子見她目光盈盈如秋水,話雖疏離,神情卻柔軟了許多,心下歡喜,便道:“我前兒上琉璃場,正碰見個潦倒的秀才變賣家私。我看這鐲子好,從前聽我皇祖母說過,這種翠中帶翡的極少見,叫什麼富貴玉堂春。我原想買一對的,可惜隻剩一隻了,也沒多想就買下來了,今兒帶來送給你。”

錦書搖頭推辭,“奴才無功不受祿,不敢收太子爺的東西。”

太子一怔,急道:“就當我賞你的,謝謝你陪我說了這麼會子話,謝謝你願意搭理我。”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把鐲子套在了她腕子上。那碧綠的一泓流光映著雪白的皮膚,簡直令人目眩神迷。

太子一時忘情,攥著她的手不肯放。錦書掙了兩下沒能掙脫,情急之下麵紅耳赤地低呼,“請太子殿下撒手!”

太子回了神慌忙鬆開,尷尬得左右不是。又怕她不肯收,囁嚅道:“別拔下來,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看在小時候的情分吧,別和我這麼見外。這大過年的,就是不相幹的人還道個新禧呢,你全當我是個舊友,贈了禮敘敘家常也使得。”

錦書捂著那鐲子道:“奴才沒有東西回贈,況且我要當差的,戴著沒法子幹活。”

太子笑道:“不打緊。”解下荷包塞給她,“今兒先戴著,等要當差了再摘下來收著。”視線又在她手腕上流連,一遍遍地看,就像欣賞名家字畫似的,怎麼都瞧不夠。

錦書隻得屈膝謝恩,太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禮,又道:“我聽老佛爺說今晚你隨侍,那咱們晚上還能見一麵。往後我到慈寧宮晨昏定省天天來看你,你缺什麼要什麼都和我說,我給你辦。”

錦書心裏顫了顫,躬身道:“多謝太子爺垂憐,奴才福薄,不敢勞動太子爺。隻求太子爺將奴才當閑雜人等,方是成全了奴才。”

太子的臉漸漸冷了下來,“你別一口一個奴才,這是打我臉呢!我沒辦法拿你當旁人看,我隻答應在別人麵前端架子不親近你,可要是背著人,我願意對你好,你也管不著。”

錦書甚感無力,嘟囔道:“這是什麼話!”

太子道:“我是南蠻子脾氣,小時候你不就是這麼說我的嗎!”

錦書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被他這麼一調侃,到底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太子看那笑容明媚得像春天裏的日頭,照得他渾身溫暖敞亮,傻乎乎也跟著笑起來,直道:“你瞧,這樣方好。高高興興的是一天,苦大仇深的也是一天,不如樂嗬嗬的。從前的事就當是一場夢,全忘了吧!”

錦書想想也是,她又沒能耐複國報仇,日日烏雲罩頂也不是辦法。在這宮闈裏,不讓自己過得去,還有誰會心疼你?

太子讓她坐,自己到紫檀桌前倒了兩杯茶水,又端了一碟芙蓉糕放到她麵前的矮幾上,在她旁邊落了座,無限歡愉道:“咱們也像小時候一樣,一起吃茶吃點心。”

錦書捧著茶湯抿了一口,“今兒是百無禁忌,倒還猶可。要是換作平時,隻怕要問我個大不敬之罪。”

太子手裏端著龍紋杯,手腕子微微轉動,官窯上貢的青瓷胎質極薄,對著窗口的光線,能映出蕩漾的水紋來。在他眼裏錦書和這杯子一樣通透,一樣需要細心嗬護。給她個安撫的眼神道:“你別擔心,平日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麼,我也一定拚盡全力護你周全。”

錦書嗯了聲,複低頭喝茶,握著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過身來看,“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錦書攤開手掌給他瞧,裂口處長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寧宮當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裏,皸裂的地方好了一大半,也不疼了,晚上觸著被麵再不會刮得嘩嘩響了。

太子憶起剛才抓著她手的觸覺,錦書的手很纖細,指尖修長,手掌卻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種常說的肉掌,摸上去綿軟溫厚。聽老人說,手掌柔軟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著那雙手臆想,這麼美的手指,戴上了琺琅護甲和纏絲筒戒,不知會是如何的驚豔婉轉!

畢竟是從小相識的,閑聊了幾句就很熟稔了。錦書也放鬆了些,悠著聲氣兒道:“你怎麼得的閑?今兒皇上沒叫起麼?”

所謂的“叫起”,是皇帝召見王公大臣的一種說法。太子道:“過大年,萬歲爺體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麼,揚聲喚馮祿。錦書一驚便要起身,太子壓壓手道,“不礙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嚴得很,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門外的馮祿聽喚,跺了跺凍僵的腳,取下帽子撣了纓子上的雪珠,這才一溜小跑進了殿裏。一眼看見太子和錦書正坐著喝茶,不由呆了呆。轉瞬又滿臉堆笑,心道這位錦書姑娘了不得,太子爺高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給太子打了個千兒,諂媚道:“奴才馮祿,聽主子吩咐。”

太子刮著茶葉沫子,垂著眼皮道:“你打發人回趟景仁宮,把高麗進貢的生肌膏拿來。”

錦書知道是給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爺自己留著吧!”

太子幹咳一聲道:“我特地給你備的,走得匆忙忘帶了。那藥活血化瘀,能消腫的。你要侍煙,少不得燙著碰著,這藥用了不留疤。”看馮祿還眼巴巴地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兒幹什麼?沒眼色的,還不快去!”馮祿一連應了五六個嗻,縮著脖子躬著背,飛快退了出去。

太子問:“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沒有?”

錦書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皺搖頭,“還沒有,正學著,不敢貿然上手,等練透了再接活兒。”

“我昨兒吩咐人給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層,和皮肉一個顏色,不盯著瞧絕瞧不出來,”太子得意地咧嘴笑,“你當差時戴著指套捏蒲絨,太皇太後察覺不了的。”

他是好意,錦書也感激他,卻斷然不敢使這樣的小聰明。太皇太後跟前偷奸耍滑,被發現了可不是一頓撣把子能交代的,還得連累春榮和苓子。

太子興致極高,天南海北地說起外麵的見聞。說番邦派來的使節長得紅眉毛綠眼睛,還有一腦袋金燦燦的頭發,打著卷,一波波像水浪一樣。進貢的東西很多,有自鳴鍾,還有珠寶首飾。最怪的是首飾盒子上畫了個胖女人,渾身赤裸著,背上長出了一對肉翅。在礁石上坐著,當時把文武大臣都驚壞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想看又不敢看。最後皇帝臉上掛不住,才讓人把那禍害搬進庫裏去了。

那些金銀器具都不算什麼,最新奇的是一種叫火銃的東西。雕花的柄,拇指粗的銅管,裝上火藥一扣扳機,和弩一樣能射殺敵人。但比弩輕便,射程也遠了好幾倍,二十丈外瞬間就能把人擊倒,諸如此類雲雲。

錦書聽得五味雜陳,從前大鄴是弱國,她父親當政時從來沒有這種萬國來朝的盛況,向來隻有大鄴向他國納貢的份。還記得有一年父親和韃靼議和,要割地,要進貢,可是國庫空虛,沒法子,後宮的妃嬪們隻好拿出自己的體己湊份子,邊哭邊把首飾字畫倒進鋸了頂的水車裏,那時何等的淒慘悲切,不忍回顧。

反觀如今,真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宇文瀾舟開疆拓土是把好手,他前幾年東征西戰,把些小國打怕了,打得臣服了,他盆滿缽滿了,就端坐金鑾殿等著八方來朝。說實話,若自己是個平頭百姓,應該也會歡迎這樣的皇帝吧!江山一統,泱泱大國,打骨頭縫裏地透出自豪來,怎麼都比到關外販個茶葉都被人瞧不起好。

太子的語氣裏滿滿都是對皇帝的崇敬,一口一個“我皇父”。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正是需要人引導的時候,皇帝就像根標杆,高高豎在太子的理想之巔。

這裏說著話,宮女打起了軟簾,門外進來兩個十來歲的孩子,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戴鑲玉的暖帽,腰上束著黃帶子,看樣子是皇子。錦書退至一旁,兩個孩子給太子作揖,齊聲道:“大皇兄新禧!”

太子平常不太愛和這些小屁孩攪在一塊兒,照他自己的話說,小孩兒其性與人殊。和他們打交道很沒意思,翻臉就不認人的玩意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才好。不過既然來給他請安,自然不好太過怠慢。十來歲的孩子也有心眼兒,回頭到額涅跟前去告狀,大事就不妙了,少不得一通兄友弟恭的教訓。於是笑著還禮道:“老六,老七,你們也新禧!今兒隻你們兩個來的?”

略高一些的六皇子道:“咱們跟著額涅一道來的,還有賢妃娘娘,淑妃娘娘。”

太子遲疑了下,“額涅也來了?這會子還在嗎?”

七皇子道:“還在,皇太太說別打攪你讀書,不讓人來找你,咱們是偷著溜進來的。”邊說眼珠子邊亂轉,看一眼錦書問,“你是誰?怎麼和太子爺同吃同坐?”

六皇子附和,“嗯,沒規矩!”

那兩張小臉粉雕玉琢,看著就很討喜。錦書笑著福了福身,“奴才錦書,給兩位爺請安了!奴才是太皇太後宮裏的,正聽太子爺說孔孟之道呢!”

七皇子人小,卻不好糊弄,他一聽這個不幹了,“混說!宮女不許讀書習字,你這樣可是犯了宮廷律例的,論罪該挨板子,攆出去。”

太子見勢不妙便哼了一聲,站起來橫掃他們一眼,沉著聲道:“你們懂什麼!她是皇太太宮裏司文書的宮女,和那些粗使宮女不一樣。要不信隻管去問嫲第,旁的倒沒什麼,隻怕嫲第嫌你們事多,告訴了皇太太,回頭皇太太不待見你們。”頓了頓又道,“你們是瞧見的,我對她和對別人不一樣。我們是朋友,你們為難她就是為難我,要是叫我知道了,可別怪我不顧兄弟情義。”

兩個孩子被他一嗬斥,頓時噤若寒蟬。七皇子倒還好,六皇子出息不大,竟皺著眉咧開嘴,眼看要哭的樣子。太子大感頭疼,老六他是知道的,一開嗓子沒有兩盞茶功夫停不下來,必須要趕在他放聲前製止才有效。他趕緊搶先一步,“先別哭,我有兩樣好東西,回頭要給你們。”

六皇子合上了嘴,“是什麼東西?”

太子道:“我去歲得的範子貨給你們,等天熱了,叫太監給你們抓蛐蛐或者螞蚱裝在裏頭玩。”

六皇子啊了聲,兩眼發光,“是你宮裏的範葫蘆嗎?”

七皇子是個踏實孩子,不像六皇子,旁的不通,隻對玩的東西在行。七皇子連什麼叫範子貨都不明白,更對六皇子的愛好嗤之以鼻,“葫蘆有什麼好玩的!”

太子開始循循善誘,“你不明白,那種葫蘆有方的,有圓的,有扁的,形狀各不相同。春天種上亞葫蘆,等結小葫蘆時把範子套在外頭,這樣葫蘆成熟時就照著範子長。範子雕了花兒,摘下來磨光擦油上漆,有意思透了。”

七皇子好像理解了一點兒,眼裏露出興奮的光來,喊著叫著就要上景仁宮去。錦書立在一旁,依稀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們。哥兒幾個年紀差得不太多,湊到一塊兒很有話題。在上書房裏高談闊論,就說什麼養狗啦,讓母蟈蟈產卵啦,買什麼銅翅烏鐵翅烏啦,年少的時光過得無憂無慮。可惜到最後沒落到什麼好下場,一個個都死了,現在想起來,也足夠她眼淚掉上一大海的。

太子被吵得一個頭兩個大,忙喚馮祿來解圍。馮祿進門給兩位小爺請了安,太子道:“你帶著他們上景仁宮去,把範葫蘆給他們。生肌膏還沒取來?”

馮祿蝦腰應道:“已經使了人去了,想也快來了。”

太子胡亂揮了揮手,馮祿會意,矮著身子對兩個孩子道:“六爺七爺,奴才伺候您二位?”

六皇子抬腿跨出偏殿去,一麵喊道:“趙永死哪兒去了?”

錦書送到門外,看著幾個小太監給他們倆披上鬥篷,外麵罩上油綢雨衣,收拾停當了,方才前呼後擁往宮門上去了。

太子籲了口氣,“可算把這兩個太歲打發了,吵得我腦仁兒疼。”

錦書納了福道:“太子爺讀書吧,奴才要去當差了。這會兒皇後和兩位小主在,苓子又會親去了,萬一春榮有什麼活要吩咐,怕找不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