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冷欺花(3 / 3)

罷了罷了,莫去想他。

探前身子吹滅了油燈,外麵的風聲愈加淒冷,吹在窗欞子上瑟瑟作響。她勉強合了眼,混混沌沌便睡去了。

操練了無數遍,錦書把敬煙的差事接了下來。

太皇太後用過早膳,苓子帶著她上前請安,錦書跪下磕了頭,“老祖宗,奴才今兒替師傅伺候您了。”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那就試試吧,苓子看著。”

苓子道嗻,退到一旁侍立。錦書在距離太皇太後座前兩方磚的地方站住,轉過身把煙裝好。拿蒲絨引了火眉子,右手托煙袋,左手攏著明火點煙,動作穩健,姿勢流暢。太皇太後吸了一管煙,頗讚許地頷首,“苓子是名師,名師出高徒,這個徒弟你算是帶出來了。”

苓子對入畫一笑,肅了肅道:“這是奴才的本分,調教個利索人來服侍老祖宗,方對得起老祖宗對奴才的垂愛。”

太皇太後臉上淡淡的,複又吸了一鍋才叫錦書退下。錦書掐滅了紙眉子,手指頭燙得辣辣的疼,隻能咬牙忍著。退到外間把東西收拾進火鐮包,這時崔總管來問:“老佛爺那兒敬獻過了?”

錦書應是,崔貴祥嗯了聲,打軟簾進裏間,跪了安道:“稟老佛爺,太醫院的蘇拉來送平安帖子了。”

太皇太後合眼歪在大引枕上,塔嬤嬤使了個眼色,崔貴祥會意,正要出去打發人,太皇太後突然又睜開眼道:“這些太醫都是吃閑飯的,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他們醫術高,隻一個問就能開方子。去把那蘇拉叫進來,我有話要問。”

屋裏的人俱一驚,塔嬤嬤道:“老佛爺可是有什麼地方不妥帖?一個跑腿的蘇拉能知道什麼,奴才這就去傳太醫來請脈。”

太皇太後道:“不必傳太醫,問蘇拉也是一樣的。”

崔貴祥知道太皇太後不是身上不妥,大抵是要問旁的,便悄聲退出去領人了。

暖閣裏的簾子打起了半幅,錦書在外頭也能看見裏頭的情形。壽藥房的蘇拉雖不是太監,卻是不上台麵的雜役,從沒被召見過,進來打個千兒,戰戰兢兢地垂手應訊。太皇太後問:“年三十那天,萬歲爺可是又到壽藥房裏去了?”

那蘇拉不敢隱瞞,打著顫道:“回老祖宗的話,奴才那日不當值,並不知道壽藥房裏的事。隻是後來零星聽大人們說起一些,那天萬歲爺確實在壽藥房來著。”

太皇太後嘴角一沉,“皇帝哪裏不好?”

蘇拉磕磕巴巴道:“萬歲爺偶感風寒,大前天夜裏發了燒,據說是熄了地炕批折子,受了涼。萬歲爺不叫老佛爺知道是怕老佛爺擔心,昨兒午膳後太醫院使請了脈,皇上表過了汗,這會子已經大安了。”

太皇太後沉聲道:“這些個大人們整日間在大內待著,吃著朝廷的俸祿,這點子差都辦不好。皇帝聖躬違和,就該打發人來回我。皇帝不讓回稟就替他瞞著,眼裏竟是沒有我了。他雖通岐黃,到底是萬乘之尊,給人當太醫使了抓藥,真真大失體統!你傳我的懿旨,著令前兒當值的太醫,每人上內務府領二十板子,給他們長長記性!”

蘇拉打著擺子領命,躬身退出了西偏殿。錦書心頭鳴雷般怦怦跳作一團,暗道塔嬤嬤把事兒告訴太皇太後了,藥方子也讓她看了,皇太後生這樣大的氣,說的就是她。自己這回少不得要連坐,躲是躲不過去的,還是老老實實認罪,或許罪責還輕些。

打定了主意便跨進殿裏,在門檻前跪下,膝行至太皇太後腳邊,伏在地上道:“奴才死罪,請老祖宗降罪。”

太皇太後略停了停,方道:“你這才來認罪?我不問,你就不說,可見是個不撞南牆不後悔的主!你做宮人,怎麼連主子都認不出?這雙眼睛這麼鈍,今後如何能當差?”

錦書一迭聲道是,心想這頓板子是逃不掉了,背上汗津津濕了一大片,不辯解,隻一味地磕頭求饒。

太皇太後看了看塔嬤嬤,心想這丫頭倒硬氣。她才出掖庭不認人,明明可以拿這個做借口,卻隻字不提,的確是聰明。否則落個口奸舌滑的罪過,免不了一頓重罰。

皇帝給她抓藥的事她也是才知道,先前塔都也瞞她,皇帝幹什麼向來極仔細,昨兒侍膳居然出了紕漏,她才生了懷疑。一問塔都,原來還有這檔子事。細論起來其實也不上要緊,皇帝打小愛琢磨醫理,後來做了皇帝,朝堂之上運籌帷幄,耗了他許多心力,慢慢隻要是乏了,就一頭紮進壽藥房裏。他常說摸藥比吃藥管用,心裏煩了躁了,看看那堆藥材火氣就沒了。隻是這麼一來,連他是不是病了太醫院都沒有記檔了,有病自己瞧,真夠嚇人的。更叫她吃驚的是皇帝看那丫頭的眼神。

他隻當她坐著沒發覺,那是個什麼眼神?男人瞧女人的眼神!瞧了一眼不夠,再瞧一眼,然後滴水不漏的大英天子就布錯了菜!要單是聖躬有恙,那也罷了,偏偏他們先頭在壽藥房打過了交道。皇帝這樣冷情冷性的人非但沒問她的罪,還給她開方子抓藥,這前後一聯係,直叫人頭皮發麻,不敢設想。

念一聲阿彌陀佛,但願是她看錯了。皇帝心思重,或者有他的想法,不論如何,現在沒到解決那丫頭的時候,暫且留著還有用。不過要是她活著會擾亂後宮,甚至顛覆大英,那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念在你是初犯,打板子就免了。”太皇太後冷冷道,“到廊子裏跪上一個時辰,去!”

錦書含著淚磕頭謝恩,所幸隻是罰跪。宮裏有規矩,宮女挨了杖責,並不是打完回主子跟前認個錯還能接著當差的,會莫名失蹤。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也許是太監下手狠,打死了,也許是攆出宮配了人,總之這個人就沒了。對宮女來說,傳杖和賜死沒區別。

塔嬤嬤見錦書往出廊下去了,回身遲疑道:“老佛爺這是?”

太皇太後不答,隻道:“咱們禦膳房的人該賞,大冬天的,難為他們把上年的豌豆窖得這麼好。今兒做了豌豆黃呈上來,雖不時令,吃著倒也新鮮。”對苓子吩咐道,“讓小廚房再備一盤,你給皇帝送去,叫他也嚐嚐。”苓子應個嗻,快步退了出去。

太皇太後對春榮等人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都退下,這才對塔嬤嬤道:“我心裏惶惶地跳,總覺得不安寧。把錦書放在慈寧宮也不知對不對,隻求祖宗保佑,別出什麼岔子才好。”

塔嬤嬤怔了怔,旋即寬慰道:“老佛爺是擔心太子爺嗎?太子爺年輕,不過一時的迷戀,等再大些,知道了厲害就好了。”

太皇太後直搖頭,“宇文家的男人有病根兒,不說祖上有多少糊塗賬了,單說先帝爺。合德帝姬一病故他就成了那樣,好一陣壞一陣的,最後把自己給作踐死了。我真是怕啊,不是擔心東籬,是擔心皇帝。我的瀾舟……他命裏的債主到底是誰呢?”

塔嬤嬤沒了主意,心道怎麼又操心上皇帝了?太皇太後上了年紀,有了歲數的人想得總是比平常人多,遂笑著開解道:“老佛爺隻管保重自己的身子就是了,萬歲爺九五之尊,天下都打下來了,如今也年近而立,他的心思不是常人能及的,老佛爺有什麼不放心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杯弓蛇影!沒的愁壞了身子,叫皇上記掛。”

“你不明白。”太皇太後道,“讓苓子送吃食自然有我的意思,看著吧,皇帝要是巴巴地跑了來,或是想法子叫我免了錦書的罰……塔都,大事便不妙了。”

塔嬤嬤打了個噤,半晌方回過味來,驚懼道:“是奴才疏忽了,老佛爺是說萬歲爺對錦書……這怎麼能夠呢!”

太皇太後頹然道:“我也希望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今早皇後來討恩典,要撥錦書過坤寧宮去伺候,我沒答應。錦書哪兒都不能去,把她留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皇帝對皇後沒有忌憚,皇後性子又哏,皇帝要真有那心思,隻怕皇後不依。回頭鬧得帝後不和,這可是動搖根本的大事情。”

塔嬤嬤應道:“老佛爺說得極是,那老佛爺打算怎麼處置錦書?”太皇太後年輕時也是個有手段的人,如今臨老了,脾氣平和了許多,也不會動輒喊打喊殺了。要依著她從前的手段,錦書是萬萬活不成的。她顧及太子,小心翼翼地問:“留不留?”

太皇太後手指點著炕桌道:“慕容家有個老小,流落在民間還沒找到。他隻有錦書一個親人,早晚要尋來的。”塔嬤嬤心下了然,魚餌沒了,魚還怎麼上鉤?不是不想殺,是暫且殺不得。

太皇太後靠在錦緞靠墊上,困頓地揉眉,“錦書要不是慕容家的人,這一生一定能過得很好。那是個好孩子,又麻利又識時務,遭了這麼大的難也熬住了……別瞧她這會子困在了陣裏,其實就像鷹,勒了膘,跑得遠,飛得高。餓透了她,拿兔子拿天鵝是把好手,所以要小心提防著。”

塔嬤嬤笑道:“老佛爺快把心放在肚子裏吧,就算她是鷹,咱們萬歲爺豈是孬兔子!”

太皇太後微提了提嘴角,長歎一聲道:“唯隻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豌豆黃是拿豌豆蒸熟了取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後切成方塊,上麵擱了蜜糕和小紅棗做成的。本來是夏季消暑的吃食,禦膳房別出心裁把青豌豆包好藏在冰窖裏,眼下立了春,拿出來討主子歡心。

苓子提著食盒匆匆往養心殿去,進了養心門,恰巧碰上了總管太監李玉貴。李玉貴迎上來,看著她手裏的大食盒笑問:“老祖宗又給萬歲爺送什麼好東西了?”

苓子屈腿行了個禮,“諳達好。今兒壽膳房呈了豌豆黃,太皇太後惦記萬歲爺,讓我送一盤過來。”

李玉貴咂嘴道:“這時節能吃上豌豆黃,也隻有老佛爺的小廚房才能做出來了。萬歲爺在西暖閣呢,你跟我來吧!”

苓子道是,跟著一路往西暖閣去。太陽照化了雪,青石板上潑水似的洇洇淋漓。苓子抬眼往上瞥,紅牆上頭的明黃琉璃瓦閃閃發亮,稱著瓦藍的天,似一轉眼就進了暖春。

養心殿裏寂靜無聲,當差的雖多,卻不像慈寧宮。太皇太後愛熱鬧,有時宮女們撒個嬌,逗貓逗狗的,或是和崔總管打趣找樂子,太皇太後就像老祖母一樣縱容她們。慈寧宮裏常有歡聲笑語,可一踏進了皇帝寢宮,這種莊嚴肅穆就壓得人喘不上氣兒來。

廊廡下早早掛上了金絲藤紅漆竹簾,每一根篾子都削得細細的,用五彩的絲線編織了連起來。簾子頂沿接滴水的地方懸了黃絛子,這是乾清宮這麼多年來養成的規律。按理說竹簾是該到交夏才掛的,可是當今萬歲爺脾氣古怪,春天不願意見日頭,所以乾清宮裏華蓋遮不到的地方就掛簾子。主子心情好了,奴才們當差才輕鬆,一過了年,不必萬歲爺過問,秋香簾子就已經張羅好了。這是李總管的差事,隔兩個月再打發人換翠籮的,從廊子那頭一片片地替換下來,不論什麼天氣,皇曆上看定了好日子,雷打不動。

苓子悄悄看了一圈,壓低了嗓子道:“李諳達,我們順子在這兒當差當得怎麼樣?”

李玉貴笑道:“那猴崽子機靈,我收他做了徒弟。平常伺候萬歲爺筆墨,調理好了,將來保準有出息。”

苓子趕緊奉承地接了話頭子,“有李諳達在,他就是塊石頭,也得把他給打磨圓了不是?”

李玉貴道:“姑娘高看我,那也得他自個兒爭氣才好。”

說話已然進了西暖閣,西暖閣是養心殿西次間和梢間,分南北向前後兩室,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為一通炕,西壁東向為前後兩重寶座。過了穿堂是皇帝日常召見臣工的地方,上方掛著勤政親賢的大匾額,下頭是一鋪暖炕,炕上墊著彩繡雲龍捧壽錦褥,兩邊是洋漆描金小幾。皇帝穿一身石青刻絲九龍皮馬褂,正倚著炕桌批折子。順子在一旁躬身磨墨,見她進來,不動聲色地咧嘴笑了笑。

李玉貴上前通傳,“回主子話,老佛爺宮裏的小廚房做了豌豆黃,特地打發人來送給主子嚐鮮。”

皇帝平素對慈寧宮的人客氣,隻是那一抬眼時的疏離也能叫人打寒戰。苓子忙磕頭見駕,李玉貴打開黃雲龍套請出食盒,揭了蓋子小心端出那盤豌豆黃呈到皇帝麵前,皇帝淡淡嗯了聲,”起來吧,替朕叩謝太皇太後。”頓了頓又道,“老佛爺這兩日不叫朕去請安,朕也不得見,不知今兒氣色可好?早膳用得好不好?”

苓子道:“老佛爺一切都好,胃口也好。今早用了半碗牛乳蒸羊羔,吃了兩塊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請萬歲爺放心,老佛爺健健朗朗的。”邊說邊琢磨著要不要順帶提一提錦書受罰的事,又怕皇帝沒什麼動靜,還嫌她聒噪。回頭給他添了堵,辦她個多嘴多舌的罪,那就不太好了。

皇帝拿銀箸夾起豌豆黃吃了半塊,又道:“怎麼是你送來的?太皇太後跟前不用當差了?”

苓子小心應道:“奴才如今卸了差使,我徒弟出了師,老佛爺那兒現在有錦書敬煙呢!”

皇帝放下筷子,也不說話,複又執了朱砂筆在折子上勾批。李玉貴忙把纏絲白瑪瑙碟子撤下來,苓子心裏直打鼓,偷著看李總管,想請個示下,李玉貴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並不搭理她。她轉眼又看順子,順子悄悄遞個眼色示意她別出聲。禦前伺候著,主子不發話,你就在這兒站著吧!苓子無法,隻得低下頭待命。

又隔半炷香時候,皇帝撂了朱砂筆合上折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順子把奏折收攏起來裝進紫檀盒子,捧到螺甸小櫃子裏落了鎖,收拾停當了仍舊退到書架旁筆直地站著。皇帝靠在大紅金錢蟒靠背上,抽了十錦槅子上的玉冊來看。茶水上的宮女進了杏仁茶又悄聲退了出去,一時間西暖閣裏悄無聲息,唯隻聞月洞窗前的鎏金鳥籠裏,兩隻八哥喋喋不休著,“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正在眾人怔忡之時,皇帝突然開口:“你退下吧,回去替朕問老祖宗安。”又對順子道,“你去東暖閣,把法帖給朕拿來。”

兩人齊應了聲嗻,卻行退出西暖閣來。苓子邊走邊問順子在禦前伺候得好不好,順子道:“什麼好不好,緊著心當差,不落埋怨,不叫萬歲爺動怒,那就是好的。咱們做奴才的,有口飯吃,能領俸祿貼補家裏,腚上不挨打,也就沒什麼可求的了。不像你們,將來放出去找個好女婿,還能從頭來。咱們太監是殘廢,還不如二板凳呢!”

苓子伸了手指頭在他額上戳了下,“你就貧吧,回頭叫你師傅聽見,有你好果子吃的!”

順子嘿嘿笑了兩聲道:“姑姑口下留情,可別告訴我師傅。聽說你下個月就出去了?可算熬到頭了。等嫁了人,千萬托人捎信進來告訴我姑爺家在哪裏。我哪天奉了旨出宮辦事就瞧你去,到時候你可別嫌棄我是個太監不理睬我。”

苓子鼻子酸溜溜的,這回照了麵,到放出去為止,恐怕也沒什麼機會再見了,便道:“哪能呢!咱們是一塊兒當差的,這些年一直在一起,就跟家裏人似的,我嫌棄誰也不能嫌棄你。”

順子點點頭,壓低了聲問:“錦書好不好?老佛爺那兒伺候得還順當吧?”

一提這個,苓子臉上烏雲密布,“當差當得挺順遂,可今兒因著上回萬歲爺給抓藥的事,又被老佛爺罰了一個時辰,這會子在廊子底下跪著呢。”

順子啊了一聲,大覺同情。暗自嘀咕,她可真不容易。他們視她為眼中釘,自然是幹什麼都不對。別說褒獎,不找茬就不錯了,這樣的日子,多早晚是個頭啊!

兩個人長籲短歎了一番,苓子把順子拉到了養心殿簷柱旁,左右看了沒人方道:“那天大宴前萬歲爺把錦書招去伺候了,你在裏頭呢,你瞧著萬歲爺對錦書是不是有點意思?”

順子臉色大變,驚道:“喲,閑話都說到萬歲爺頭上來了,你不要命啦?要說這個,我可沒譜。萬歲爺什麼人,就是朝堂上的大人們都猜不透,更別提咱們這些做奴才的了。再說妄揣聖意,那可是要殺頭的!”

苓子不耐煩地啐道:“別和我打官腔,我隻問你可瞧見什麼。”

順子撓撓頭皮道:“也沒什麼,就是錦書給萬歲爺獻茶,萬歲爺問她沏的是什麼茶,然後嫌屋子裏熱,讓錦書伺候著更衣,還說她笨來著……”說著徒然變了臉色,“萬歲爺說她笨,怎麼沒讓李總管嗬斥?也沒讓滾?”

苓子捂住了嘴,半晌才道:“要不萬歲爺跟前你給透露透露,就說錦書被罰跪了。”

順子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別出餿主意了,咱們不過猜測,真到萬歲爺麵前去說,不論猜沒猜著,小命都得玩完。錦書是什麼身份?她和咱們不一樣,就是萬歲爺喜歡也不中用,上頭還有皇太後、太皇太後,她們能看著事情發生?再說錦書是那種沒主意的人嗎?”順子扯過她道,“萬歲爺破城,殺了她一家子,仇人懂不懂?且不論錦書,我瞧咱們是瞎摻和,萬歲爺心裏明鏡似的,再糊塗也不能看上錦書,誰願意在枕頭邊上放把刀?”

被他這麼一說,苓子也覺得有理。太子年輕懵懂還有可能,皇帝將近而立,早過了情不能自控的年紀,宮裏哪個女人不在日夜盼著他,何必給自己找這種不自在。

順子看她發愣也不理她,隻道:“你快回去吧,我要給萬歲爺取東西,不能耽擱時候,等下回得了空我再去瞧你。”

苓子應了聲,垂頭喪氣往養心門上去了。

西暖閣裏,皇帝盯著才寫成的一幅字神思恍惚。泥金角花粉紅箋稱著江南進貢的新墨,綺麗而厚重——

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紅杏枝頭花幾許?啼痕止恨清明雨。

盡日沉煙香一縷,宿酒醒遲,惱破春情緒。飛燕又將歸信誤,小屏風上西江路。

視線落在“啼痕止恨”上,心頭微一沉。擲筆抬頭,李玉貴繞過妝蟒繡堆幔子進來,腰深躬著,喚了聲萬歲爺。皇帝問:“說什麼了?”

李玉貴想起那兩個不要命的在前殿裏說的話,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隻能揀些不要緊的回稟,“苓子就問順子在禦前當差順不順利,都是奴才間的雞零狗碎,難入萬歲爺的耳。”

皇帝瞥了他一眼,“李玉貴,你愈發會當差了。”

李玉貴聞言被嚇得腿一軟,噗地便跪下了。他何嚐不知道皇帝想聽的是什麼消息,隻怕說了又叫他不受用。原想瞞著點,看來是不成了,隻得老實道:“錦書姑娘叫老佛爺罰了,眼下正在廊子下跪著呢!”

皇帝麵上有些尷尬,心道這些太監果然是油鍋裏下了幾遍的老油條了,揣摩主子的心思一點不含糊,又氣又好笑地罵道:“狗奴才!”

李玉貴得了臉,搓手訕笑道:“奴才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佛爺是知道了上回萬歲爺給錦姑娘抓藥的事才動了怒的,一則擔心萬歲爺的身子,一則怨錦姑娘沒有立即回話。”

皇帝凝眉道:“罰跪多少時候?”

李玉貴道:“萬歲爺放心,時候不長,就一個時辰。”

皇帝暗鬆了口氣,一個時辰是不算長,算是小懲大誡罷了。既然懲處不重,那就把救命的機會留到下次吧。對李玉貴揮了揮手,“你去吧,留神打探,有什麼再來回朕。”

李玉貴應了,躬身退到簾子外頭。透過細細的篾子看見皇帝俯身吹那紙上未幹的墨跡,過了會兒卻又揪成一團,往那紙簍之中拋了過去。

錦書罰跪,皇帝和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作,這讓太皇太後很高興,提著的心暫且放了下來。掐著點兒,看錦書跪夠了一個時辰,便恩準她起來了。

錦書揉著膝蓋頭子,對這次的無妄之災莫可奈何。小命給涮著玩兒,往後肯定是常有的事,別的沒什麼,當差時更用一分心也就是了。可要是人家存心刁難,那憑你再精幹都沒用,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場,等哭過了還得這麼活著。

才剛跪在穿堂口,西北風吹得她牙關直打顫,這會子起來了,腿僵著,身上又冷,這種苦真夠受的。春榮讓她到配殿裏的火爐子前暖和暖和,她伸手烤了半天,臉上烘得熱辣辣的,背上卻不覺轉暖。一陣寒一陣冷,就像在冰水裏泡過了性兒,再也解不了凍似的。

西偏殿裏又傳來兩長一短的擊掌聲,這是要敬煙的暗號。她忙搓了手過去,到太皇太後麵前背過身子一劃火石,點上蒲絨,又拿火眉子引了煙絲,把煙杆子穩穩遞到了太皇太後嘴邊。

太皇太後咬了煙嘴,心裏暗琢磨,還真是個能忍辱負重的。罰過了,當差不使性子,臉上還是恬淡的笑,這宮裏能做到這樣的怕也沒幾個。於是才吸了一鍋就擺手作罷了,仔細審視她,“我罰你,你怨不怨恨我?”

錦書微彎了下腰,“奴才不敢。”

太皇太後道:“我要聽真話。”

錦書迎上了太皇太後探究的目光,心裏百轉千回不知從何說起,隻道:“奴才小時候曾聽姑母提起過老祖宗。姑母說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生了一雙火眼金睛,什麼事都逃不過老祖宗的眼睛。老祖宗賞罰分明,最是公正無私的,奴才也覺得姑母說得對。所以老祖宗不論怎麼罰奴才,奴才都認。惹老祖宗生氣是奴才的不是,老祖宗叫奴才跪牆根兒,定是奴才做得不好,奴才絕沒有半句怨言。”

太皇太後微一愣,心道好丫頭,真聰明。知道合德帝姬在世時極受她喜愛,她常在人前誇她賢良,婆媳間的感情勝似母女。如今想來,就是瞧著故去的媳婦麵上也不該為難這個孩子。自己心裏裝了家國天下,卻把從前的東西丟了,如此為人豈不汗顏麼?皇帝取明治帝而代之,縱然是天命所歸,到底奪了別人家的江山。如今坐擁這萬裏疆土,卻獨容不下這十幾歲的孩子,斷不是君子所為。

此時已是巳末,到了傳膳的時候,崔貴祥進來打千討旨意,太皇太後點了頭,也不好再說什麼,對錦書道:“準你半天假,你歇著去吧!”

錦書謝了恩,重又退回到配殿。入畫下值回來,端了一碗蛋羹放在炕桌上,努了努嘴道:“快趁熱喝,這是膳房的貴喜偷偷給你留的。瞧你臉發青,腸子都凍成冰了吧?有熱乎東西下肚子,腸胃裏暖和了,身上就好了。”

錦書歎了歎,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慈寧宮的錦書又罰跪了,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

入畫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氈子披在她身上。因著過了年,宮裏的地炕都封了,隻有一隻炭盆子可供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別坐炕頭上了,到火前來坐著吧!”

錦書搖頭道:“我這樣挺好,喝了東西,這會兒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臉發燙。”

入畫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凍死了,還顧得上臉麵。”

錦書抿嘴一笑,拉過笸籮,穿了絲線開始繡花。

大梅下值進來,自己盛了飯,到鍋子前吃上了。宮裏當差的湊不到一塊兒吃飯,吃鍋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壽膳房備好了送來,前一個人吃完了,下一個人來,加了湯料還能接著吃。一直在爐子上架著,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個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湯呼呼地一通喝,邊喝邊道:“我瞧你下回就學太監們,在膝蓋上弄塊皮子墊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還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畫呸了一聲,“狗裏吐不出象牙!”

大梅覺得挺無辜,眨著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麼?”

入畫是怕傷錦書的心,忙遞眼色給她,一麵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當啞巴賣了。”

大梅咂出味道來,訕訕地不再說話了。錦書知道她們的心思,也不知該說什麼。她們都是為她好,自己這樣,叫人操不完的心,說謝謝都多餘。

忽聽得外間一串淩亂的腳步聲,春榮猛地打了灑花軟簾進來,臉上怒氣衝衝的。眾人一怔,才要問她怎麼了,見她另一隻手揪了一個小宮女的耳朵,往屋裏一拖,回身到美人觚裏拿了簟子,揚手就往小宮女身上來了兩下子。隻因現在還穿著棉袍子,撣把子抽在身上撲撲地響,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宮女倒是沒被打疼,不過嚇得夠嗆,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春榮氣得臉發白,恨道:“早該拿火筷子夾你的舌頭!沒眼色的,手腳本來就笨,當差又不盡心,幹著活還鬧上了。這會子打壞了萬歲爺親提的匾,怎麼辦?回頭讓護軍抄你的家,殺你全家的頭!”

小宮女隻有十二三歲,跪下抱住了春榮的腿顫著聲告饒,“姑姑我錯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別殺我家裏人的頭。”

春榮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著臉道:“我沒那個本事救你,你闖了這麼大的禍,憑誰也救不了你。我常說讓你們留神當差,你們怎麼樣?就知道梗脖子!”

原來是才進慈寧宮的一幫粗使宮女年紀小,當差時鬧著玩,打掃正殿時失手把殿上的“慶隆尊養”匾捅了下來。那是皇帝親筆,用琉璃鑲的框子,一旦損毀再難修複。這樣大的事早就報了上去,哪裏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費力氣,你到西偏殿跪著等候發落吧!”春榮被她哭得頭疼,胡亂揮了兩下手,“別哭了,這會子哭也晚了,沒的招姑姑們厭煩,快出去。”

小宮女站起來,抽抽搭搭地退了出去。春榮深深歎了口氣,“這條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淺,還要連累我。”

入畫道:“這幫小丫頭的確欠教訓,上年進來的也不知怎麼了,打不怕罵不怕。這回出了這樣的事,老祖宗總要嚴辦,以儆效尤。”

她們喋喋說著,錦書隻覺背上發冷。腦子裏糊塗了,繡花針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哢哢響,渾身控製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春榮看她神色有異,忙伸手探她額頭,吸口涼氣道:“燙得這樣怎麼還在這兒坐著?老祖宗不是準了你半天假嗎,快回榻榻裏去。”

錦書勉強放了針線,咕噥道:“才剛還好好的……”

“節氣不對,你又在風口上吹了一個時辰,冷風都往骨頭縫裏鑽,不病才怪。”入畫手忙腳亂地收拾起她的笸籮,“你先回去,老佛爺用了膳要歇覺的,茶水上用不著我伺候,到時候我上儲秀宮給你請太醫去。”

錦書應了,掙紮著下地,大梅擦了嘴來攙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處去,咱們順道。”

一路踉蹌著回了西三所梢間裏的榻榻,大梅料理她躺下,給她掖實了被角。推開窗屜子往天上看,日正當空。闔宮屋宇上的積雪還沒化透,慈寧宮的單簷歇山頂在至高處,日光一照便顯露出來,黃琉璃瓦折射出萬點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頭看,錦書頰上暈紅一片,很是虛弱無力的樣子。要是等入畫伺候太皇太後睡下再去請禦醫,恐怕耽誤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往儲秀宮去。”

錦書昏沉沉嗯了聲,想道個謝也提不起勁來。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沒作下病,這回吹了風就不成了,真真病來如山倒。歇一陣,合上眼,卻又渾渾噩噩的不安穩。怪夢一個連著一個,看到的盡是死去的人。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大夏天在天篷裏納涼,園子有魚缸有石榴樹。皇父把她往膝頭上一捧,講講霸王別姬啦,再說說給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撫撫她的臉,在臉蛋子上叭地親上一口,“老十五,將來找女婿要找個有擔當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沒能耐,保護不了你們。一到緊要關頭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隻顧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這樣多的苦……”

她抱著父親抽泣,遠遠看見額涅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女的簇擁下逶迤而來。卻不走近,在單翹五彩鬥拱下駐足不前,隔著琉璃影壁囑咐她,“老十六離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墳上添一抔土,好叫我們安心。”

她的胸口劇痛,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哽咽著喊額涅,額涅並不動容,攜起父親的手,兩人有說有笑地漸漸走遠了。她抽空了力氣癱倒下來,對著突然橫亙在麵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麼!”身旁突然有個聲音冒出來。

她忙不迭擦幹眼淚抬頭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地對她道:“真不明白皇父為什麼給你定了這麼個封號,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淚卻有那麼多。”

老十二上下顛著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要是有機會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瀾舟派去給咱們守墓的人不好好當差,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曬得咱們受不住。”

錦書忙道:“委屈哥哥們了,我也想出宮去,可宮裏守備森嚴,我出不去。”

老九道:“別急,將來且有你說話的日子。你去不了不打緊,打發人給咱們栽兩棵樹遮遮陽也成。”

錦書懵懵懂懂應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覺失笑。這個誑語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籠中鳥,又怎麼去栽樹培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