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沙淺流(2 / 3)

李玉貴知道太皇太後並不當真怪罪,便覥著臉道:“哎喲,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個膽兒奴才也不敢啊,萬歲爺正是胃口大開的時候,我這麼沒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斷了,壞了萬歲爺的雅興,那奴才就該被活剮了。”

太皇太後笑道:“倒也是,是沒法子怪罪你。不過皇帝身邊怎麼沒有茶水上的人隨侍,這點可就是你大總管的失職了。”

皇帝驀然抬起頭來,麵上雖然還是很淡漠,眼神卻晃了晃。李玉貴誠惶誠恐跪了下來,顫聲道:“原本是帶了的,不想那丫頭走得匆忙,忘了帶上斟壺,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後的掐絲點翠護甲劃過玻璃炕桌的桌麵,吱的一聲,尖銳得幾乎穿透人的耳膜。李玉貴叫苦不迭,暗驚出一頭冷汗來。

前一瞬還笑吟吟的太皇太後霎時沉下了臉子,“莫說是在禦前當差,就是外頭做小買賣的也知道出攤要帶上家夥什,她吃什麼飯當什麼差?怎麼連伺候用的東西都忘了?天家講究四平八穩,禦前的人更應當盡心。皇帝要用茶,沒有現成的候著,還要叫人倉促備了壺盞來,這像什麼話?”

李玉貴額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聲道:“奴才已經處置了那個宮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雜役去了,請老祖宗息怒。”

皇帝起身道:“孫兒失儀,請皇祖母責罰。”

太皇太後歎道:“你沒什麼錯,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當不好差,那就要重罰。”

皇帝應個是,心裏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天子哪裏有錯的時候,有了什麼差池都是下麵的奴才沒辦好,打板子,充軍,殺頭,皇帝的過錯要底下的人來承擔。做皇帝的不能隨心所欲,要萬分的自律,要維護國體。不喜歡的人也就罷了,倘或喜歡誰,不是禦前的人,隨意的親近也是絕對不允許的。那天召錦書進茶的事太皇太後已經知道了,尋不著錦書的錯處,又不好責怪皇帝,自然要拿個人作筏子,提醒皇帝什麼事做不得。皇帝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麵上不動聲色,暗裏早就有了計較。

太皇太後估摸著自己的用意皇帝領會了,也不在這點上糾纏了,轉而叫人呈了冰糖燕窩羹來給皇帝,又問:“亭哥兒什麼時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裏的銀匙在碗裏慢慢攪動,提到他兄弟,不由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東青,在外頭歡實得很。雲南的政務辦得差不多了,前兩天上折子,說是已經動身回京了。路上要走兩個月,三月頭上差不多就到了。”

長亭那人是個招人喜歡的,天大的事於他來說也就是芝麻綠豆。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折子,還會給他寫私信,滿紙的所見所聞,沒什麼忌諱,荒唐又新奇。這個閑散王爺,他是當得真是有滋有味。

太皇太後點頭,“那就好,也虧他,把他母親帶著一塊兒走,這一路折騰,沒的把他母親的骨頭顛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體很好。她命人造了輛車,足有半個三希堂大小,上頭一應俱全,絕累不著的。”

太皇太後掩嘴笑道:“這娘倆真是一對活寶!論造化,誰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輕時度量大看得開,也不爭陽鬥勝,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等兒子大了享兒子的福,養在莊王府安度晚年,沒什麼煩心的事。兒子出任欽差,還帶著一道走,多好!”

皇帝接了話頭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熱河去,孫兒陪著皇祖母和額涅好好地遊上一遊吧!開國頭幾年東征西戰,如今天下大定,也該在老祖宗和額涅跟前盡盡孝心了。”

太皇太後極高興,對塔嬤嬤道:“瞧瞧咱們萬歲爺,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場!”

塔嬤嬤應承道:“萬歲爺自然是頂孝順的,肩上擔著江山,還日日來給老佛爺問安,陪著老佛爺說話,您的福氣可比容太妃厚!”

邊上立著的李玉貴見氣氛緩和下來,祖孫兩個又其樂融融,這才呼出一口濁氣。悄悄抬手抹了把汗,蹦躂了半天的心總算按回了腔子裏。

太皇太後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紀,皇帝在朝上頒個詔吧,太子妃就在三品以上臣工的家眷裏挑。不求國色天香,隻要容貌端正,德才兼備就成。”

皇帝應個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說的辦。”又坐了些時候,日頭漸漸移過四椀菱花槅扇門,慈寧宮不像乾清宮,老祖宗喜歡通透熱鬧的擺設,窗上不糊綃紗,隻裝西域進貢的大塊玻璃。那日影轉過雙交的門屜,玻璃聚集的熱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熱烘烘的。皇帝微有些不適,偏過頭,眉心輕蹙起來。

太皇太後是個識趣的老太太,見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說了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回去吧!”

皇帝轉臉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覺竟到了這時候,皇祖母歇息,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後嗯了聲,對塔嬤嬤道:“替我送送萬歲爺。”

塔嬤嬤恭恭敬敬道了個嗻,皇帝垂手退後,甫出了西偏殿的門,候在月台下的禦前侍從們迎上來,簇擁著皇帝往宮門外去。皇帝對塔嬤嬤一向客氣,暖聲道:“嬤嬤辛苦,請嬤嬤代朕好生照顧太皇太後。”

“萬歲爺隻管放心,這是奴才的本分!”塔嬤嬤笑著一肅,“恭送萬歲爺!”

皇帝頷首上了肩輿,塔嬤嬤站在簷下目送,一溜太監前呼後擁著明黃的步輦,慢慢向廣場以東的永康左門迤邐而去了。

李玉貴在右側扶輦,抬頭瞧,皇帝一手支著額頭,青絨緞子的常服冠頂上結著密實的紅纓,隻看見鴿血紅的頂珠熠熠生輝。肩輿直往東行,才要接近永康左門,突然吩咐停下。

李玉貴不明所以,打了千兒問:“萬歲爺怎麼了?”

皇帝直起身,抬輿的太監忙落了肩,垂手退到一旁聽命。皇帝彎腰下輦,李玉貴覷了覷天顏,“奴才鬥膽,請萬歲爺一個示下,奴才好做準備,萬歲爺這是要往哪裏去?”

皇帝出了華蓋,太陽照在身上,日光並不算強烈,卻仍令他覺得刺眼。抬起手臂擋了一下,透過指縫的間隙往天上看,雲層連綿,雖不多,卻厚實。沒有雲的地方天藍得像海子裏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貴更加摸不著頭腦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陽,他是馬背上的天子,騎射堪稱無雙。秋圍時打馬揚鞭一奔幾十裏,什麼事都沒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獨不愛見春天的太陽。既然不願意春天裏走動,那今天這是怎麼了?李玉貴歪著頭揣度了一番,皇帝剛才看見是苓子在太皇太後跟前伺候,視線似乎停頓了一下……他一拍腦門子,原來如此!萬歲爺知道昨天晌午前錦書罰跪的事,今天是借著匾額的由頭來慈寧宮的。結果當值的不是錦書,那萬歲爺大約會擔心吧?

皇帝臉上淡淡的,“朕上慈寧宮花園走走,不必人跟著了。”

李玉貴道:“還是叫順子陪著萬歲爺吧!園子大,萬一要什麼,有個人在跟前,好馬上領命去辦。”

皇帝沒言聲,背著手緩步往長信門去。李玉貴急招了小太監就近去取傘來,又湊到順子耳邊叮囑了幾句。順子連連點頭,接了傘小跑著趕上皇帝,一同朝園子裏去了。

皇帝閑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順子在邊上打著傘一路尾隨,漸至覽勝門,進了園子,滿目的鬆柏梧桐,鬱鬱蔥蔥。園裏花草樹木養護得好,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來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個年頭。春天新芽發起來,愈發高壯挺拔,亭亭如蓋。

皇帝駐足觀望片刻,複往南去。南麵有個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漢白玉石橋橫跨在池子上,橋上建了座臨溪亭,皇帝每趟來逛園子就愛往那兒去。池子裏有錦鯉,是各宮太妃嬪們放生的,養在裏頭不論多久都不許捕。那些老魚日漸多起來,春日裏逢著好天氣就浮上來曬太陽,篤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紀一樣,繞著大錢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遊。老魚經驗豐富,它們知道哪兒風水最好,總是占著先機。碰上有人撒食兒,就一窩蜂地來搶,搶完了吃夠了,仍舊搖著尾巴該幹嘛幹嘛,剩下些年輕的,摸不著門道沒吃上的,還傻張著嘴探出水麵來。

皇帝倚著橋欄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又調轉視線瞥順子。順子是還沒長開的小子,傻愣愣地也盯著池子裏瞧,突然發現皇帝收回了身子,連忙斂神站好,加著小心問:“萬歲爺,奴才讓園裏人備些茶點過來吧!”

皇帝說不用,扶著圍欄問:“你進慈寧宮當差幾年了?”

順子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十歲進宮,頭裏在乾東五所當差,十二歲撥到慈寧宮去的,在慈寧宮當了四年的差。”

皇帝轉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說話,臨溪亭廊下掛著兩隻帶節對縫的京籠,籠裏各養了一隻五彩小鸚鵡,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逍遙津》,鳥聲鳥氣,細聽還真有那麼點意思。皇帝跟著打起拍節,聽完了一段笑道:“這鳥養得不錯。”

順子對著遠處山石旁聽差的總管比劃,手勢大抵是說“萬歲爺誇你呢,說你差當得好”。總管知道皇帝的脾氣,不傳召不敢近前來,隻對著臨溪亭遙遙行大禮叩拜。

順子道:“奴才先前聽路諳達說,年下兩廣總督敬獻了一對上品的藍靛頦,會學黎鳥叫,還會學蟈蟈學紡織娘,學什麼像什麼,奴才讓人拿來給萬歲爺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種鳥,小時候敦敬皇貴妃送過他一隻。可惜後來他隨皇考入軍中,不知太後養的白貓怎麼打開了鳥籠子,那隻藍靛頜就進了貓肚子裏。他因此難過了好一陣子,沒過幾天皇貴妃也薨了,打那時候起他就再也不養藍靛頦了。

順子不知其中緣故,隻看見皇帝攢著眉,麵上甚是不快。當下心頭一凜,噤聲再不言語,吸著幹癟的肚皮站著,腦袋低垂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皇帝走出涼亭沿出廊踱步,春日裏的微風輕拂,吹得枝頭的樹葉颯颯地響,吹動了腰間的宮製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攢花結長穗,一絲一縷地飛揚起來。皇帝負手而立向北眺望,頎長的身形立得筆直,十二團龍的常服並紅絨結頂台冠,寶相莊嚴不容侵犯。

順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頭他師傅也囑咐了,找個時候說一說錦書的情況,可萬歲爺不開口,給了話頭子也不接,他要是貿貿然提起來,萬一惹得主子不高興,這後果誰也擔待不起。這位可不是常人,是萬乘之尊,在他麵前哪裏有奴才說話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萬歲爺高興時候獻個媚討個巧的也無不可,可萬歲爺要清淨時你隨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順子深諳此道,所以緘口不語,隻在後麵離了一丈遠悄聲跟著,絕不擾了萬歲爺的雅興。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會兒,忽而啟唇道:“今天錦書怎麼沒在老佛爺跟前當差?”

虧得順子耳朵好,否則真以為自己聽錯了。稍一愣立馬回過味來,萬歲爺憋了這麼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順著竿子爬,回道:“奴才聽苓子說,昨兒錦書在風口上受了涼,下半晌就開始發熱。請太醫開了方子,原說已經好了大半,誰知半夜裏又發作,說了一宿的胡話,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皇帝一聽寒了臉,“她倒嬌貴,跪了一個時辰就病了?你打發人去西梢間瞧瞧,看現在怎麼樣了。”

順子諾諾稱是,邊走邊竊笑,萬歲爺嘴上厲害,連人家的下處都打聽清楚了。錦書時來運轉,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爺記掛,現在連萬歲爺都上了心,這一來二去的,將來肯定有出息。權且不論心裏受不受用,好歹日子過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臉色,動不動罰跪吃藤條,這也就夠了。

皇帝背手看池子裏,新發出來的荷葉才冒頭,葉子卷成細細的一節,看著像根芽。

尤記得敦敬貴妃愛荷,南苑王府的花園裏開鑿了極大的一個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帶她住進湖畔的隆恩樓裏。兩個人日日賞荷做詩,或是在夜色裏湖上泛舟,不帶隨從。船篷前點著八寶琉璃燈,頭頂上是一輪滿月,皇考親自把烏篷船撐到湖心,也不放纜,任船隨波逐流。敦敬貴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頭一坐吹上一曲《姑蘇行》,身後是密密匝匝望不到邊的無窮蓮葉,笛聲悠悠飄散開去,在靜謐的夜裏婉轉悅耳。那時他在湖邊背光的地方站著,湖心傳來聲音就像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其實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人死債消嘛,自己那點有悖倫常的心思也該終結了。當初他使了點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說辭不讓她進孝陵,到現在心裏的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開國皇帝了。他是個自律得近乎嚴苛的人,平時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諸事偏頗,愈加的難自控。他知道是為什麼,越是壓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瘋了。

慈寧宮花園向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皇帝隻出了一會兒神,廊廡那頭一個身影款款而來。一身佛青的銀鼠袍子,頭上戴朝陽九鳳鈿,耳上一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照得半邊臉都是綠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來是皇後。

皇後是國母,對他不需行大禮參拜,隻一肅,微笑著說:“萬歲爺今兒怎麼有雅興?”

皇帝臉上隱約有些笑意,攜了皇後的手到遊廊邊上的條凳上坐下,隻道:“才到皇祖母那裏請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園子裏來逛逛。”皇後的手有些發冷,看著氣色倒還不錯,皇帝道:“昨兒聽說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麼樣了?”

皇後很應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兩聲,皇帝替她輕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勞萬歲爺費心了,我這是月子裏作下的病,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到了春天就犯,天熱些就好了。我才剛從老祖宗那邊過來,老祖宗和我說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萬壽節宮宴上見過的傅浚家的小姐,萬歲爺還記得嗎?”

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對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經不是後宮的家事,是關乎國體的要務,皇帝對此必須要過問,隻是他對傅浚家的小姐無甚印象,便道:“朕記不清了,聽皇祖母和額涅的意思吧!”

皇後道:“回頭臣妾讓內務府畫幅畫像來供萬歲爺禦覽,那女孩兒長得好,脾氣也好,斯斯文文的。咱們東籬討個這樣的媳婦正合適,我瞧那孩子也有母儀天下的福氣。”

皇帝素來敬重發妻,既然是皇後的意思,總要優先考慮,“你看著辦就是了,隻是別累著才好。”

皇後笑著應了,帝後在池邊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後轉臉看他,皇帝似乎清臒了些,神色永遠是淡淡的。他性子冷,從沒有刻意親近的時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著千山萬水。皇後才嫁進宇文家時也盼著丈夫多垂愛,可時候長了也沒這個念想了。皇帝不屬於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時時看見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太子,真是個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裏怎麼想就怎麼做,對錦書一時是撂不下的。昨兒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為天衣無縫,可這宮闈之中何嚐藏得住事兒?他前腳跨進西三所,後腳就有人來回她。要是由得他們去,隻怕往後不好收拾。唯今之計隻有讓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婦或者就好了。

皇後心事繁雜,吹了會子風,不由掩口又咳起來。皇帝轉過臉看她,“雖說入了春,天到底還涼,你身子不好,還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園子吧。”

皇後欠身站起來,“萬歲爺說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萬歲爺也早些回宮去吧!”

皇帝點了點頭,“太子這兩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著了。”

皇後歎了口氣,“這孩子身杆兒也太弱了些,可見前朝那庸醫說的也不盡然是錯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裏自有他奶媽子照料。”

皇後應個是,遊廊那頭的宮女迎過來攙扶,替她披上了狐狸裏兒鶴氅。皇後朝皇帝福了福,被宮人前後簇擁著往覽勝門去了。順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裏詢問錦書的病勢,回來時是由李玉貴陪著進園子的。

皇帝還在遊廊下,不知哪裏來的好興致,一手插著腰,一手托著鳥籠子。往池子前一站,嘴裏吹著哨子逗逗鳥,瞧著就像在旗的大爺早晨起來遛鳥,大馬金刀立在鬧市口的架勢。

李玉貴很久沒見過皇帝這麼鬆快了,往籠子裏一看,那鳥不是鸚鵡,不是畫眉,也不是藍靛頦,是隻鴿子。渾身的白色,隻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環,短紅嘴,砂眼,走路帶扭,非常的討人喜歡。

順子直撓頭皮,真沒見過鴿子養在鳥籠子裏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慢條斯理地解說:“這鴿子叫紫環,前胸帶閃,瞧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極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隻來。水聲打得沒話說,平時要喝燕窩泡的水,吃精糧,很難伺候。”

李玉貴禦前當了六年差,隻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這些玩意兒,沒想到還會給鴿子相麵。當即忙恭維道:“萬歲爺真有學問,天下就沒有咱們主子不知道的事兒。”

皇帝乜他一眼,就煩他拍馬屁,轉手把籠子遞給了旁邊的園子總管。小太監托著銀盆來給他淨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漬,垂著眼皮問順子:“差當得怎麼樣了?”

順子打了千道:“回萬歲爺的話,錦姑娘大安了,熱都退了。”

李玉貴躬著身回稟,“錦書這會子在西暖閣候駕呢,說萬歲爺打發人去瞧她萬不敢當,要給萬歲爺磕頭謝恩。”

皇帝手上動作一頓,轉眼打量李玉貴,心道什麼磕頭謝恩,一定又是這狗奴才的主意!這群人平常閑著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聖意,腦子轉得比陀螺還快,雖然可惡,有時卻也撞到人心坎上來。皇帝喜怒向來不形於色,隻板著臉對李玉貴道:“朕看你後脖子離了縫了,早晚是個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貴並無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說,一個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話說出了口,反倒不必擔心真要挨刀了,便覥臉道:“奴才不怕死,隻要伺候好了萬歲爺,就是叫奴才腦袋搬家也是奴才的榮耀。”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邊走邊道:“從哪條道上走的?”

李玉貴這麼多年的差當下來,練得比黃皮子還精,就好露個臉,賣弄聰明。皇帝一問,他知道這趟的差使是辦下來了,連忙哈著腰回話,“錦書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風,奴才派了個二人抬過去,是從壽安門前過的。”

皇帝不說話,腳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並不急躁,仍是從從容容的。行至長信門上了肩輿,太監唱個“起駕”,抬輦的太監穩穩調個頭,一路浩浩蕩蕩往乾清門而去。

日頭斜照過窗屜上的竹簾,斑斑駁駁的光影打在鏡子似的地麵上。風吹動了簾子,那亮點也隨著悠悠地輕顫,忽遠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閣裏一室靜謐,錦書在垂花門邊站著,視線落在花梨佛手架捧著的戧金宣窯魚缸上。缸裏養了兩條大正三色小錦鯉,缸的正中央放了塊精雕的石頭,石頭雕成了一條瘦長的漁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垂釣的老翁,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和缸底悠哉的這兩尾錦鯉相映成趣。

她才退熱不久,身上還有些虛,時候站久了腦子都木了。渾渾噩噩間思量起李總管的話來,皇帝打發人來問是天大的福氣,叫她不要和福氣過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宮來當麵給萬歲爺磕頭謝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說得頭昏腦漲,心想時運不濟,逃也逃不掉,隻有抱著胳膊忍一忍。於是梳頭淨臉到了這裏,可皇帝卻又不在。到現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麼關係,他幹什麼要差人來問,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這屋裏都是禦用的東西,半分動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裏總犯春困,來前又吃了蘇拉送的藥,這會子背上正發汗。錦書抽了帕子掖額頭和鬢角,心裏琢磨皇帝要是現在回來,她這副狼狽樣子豈不禦前失儀?正忐忑時,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她斂了斂神,忙隨當值的太監宮女往正殿接駕。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麵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對視。錦書深深地肅下去,隻看見一雙繡滿金龍的麂皮靴子打麵前經過,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閣裏去了。她才要舒口氣,後麵又來一雙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頓,立時感覺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錦書抬頭看,李玉貴對著她使個眼色,手指在身側偷偷勾了勾,是讓她近前問安呢!她雖不明白他的用意,卻也不得不照他說的做。

其實她總覺得皇帝應該是不待見她的,前朝帝姬還活在宮裏,簡直就是多餘。李玉貴出於什麼考慮把她往皇帝跟前湊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徹了,無非就是皇帝還指望從她這裏得到永晝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這回是打錯了算盤。莫說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寧死不會說。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這麼多年下來悟出了一句話,事到臨頭須放膽!眼下活著一天就是賺的,自己再謹小慎微,也抵不過宮裏這麼多主子挖空心思地成天找茬,哪天主子們的好耐性用盡了,那也是她陽壽到頭了。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能嚇倒她?

皇帝在描金軟炕墊上坐著,李玉貴請下他頭上的暖帽,供在一隻粉彩帽桶上。回過身來回稟,“萬歲爺,慈寧宮敬煙的錦書來叩謝萬歲爺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門口進來的人身上,依舊冷冰冰沒有溫度。她在磚麵上跪了下來,伏在地上說:“萬歲爺派人來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來的福分。奴才無以為報,隻有在聖駕跟前磕個頭,多謝萬歲爺垂詢。”

真是再平常不過的場麵話,皇帝聽著,不置可否。李玉貴是最會看形勢的,瞧著時機差不多就悄聲退了出去,臨了手一比劃,還帶走了站殿的兩個小太監。

宮女怕皇帝招風,早在聖駕折返之前就把窗屜子合上了。落了窗閂,連風吹動竹簾的響動都阻隔在外,西暖閣四下裏寂靜無聲,唯有皇帝低沉的嗓音,“起來說話。”

錦書應個嗻,起身垂手站在一邊聽吩咐。原以為皇帝會草草問上幾句,或者直接把她打發出去,誰知等了好一會兒全然沒有動靜,不由微微抬眼看過去。

皇帝恰巧站起來往禦桌前去,錦書退了半步,也沒聽見皇帝叫她出去,隻得跟著轉個身在一旁佇立。

那禦桌上鋪著明黃的幃,四個角上皆有垂地的宮絛。桌上一應的文房用具,及厚厚兩遝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小楷,那筆是禦用的上品,筆身上篆著三三兩兩的掐金絲流雲紋,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錦書有些茫然,皇帝抬手抿了抿筆尖,“朕要批折子了。”

錦書回過神來,忙應個是,“奴才這就叫順子進來伺候。”說著鬆了口氣,便要退出去尋人。

皇帝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朕準你退下了嗎?”

錦書心頭一緊,怔忡之間也忘了規矩,竟和皇帝對視起來。她站得離他不甚遠,麵龐瑩瑩如玉般,因著驚愕,眼睛睜得大大的,愈發顯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隻一瞬,她立刻低下頭,扇子似的睫往下一蓋,徹徹底底將他擋在視線之外。皇帝從沒這麼不受人待見過,笑容一時僵在臉上,尷尬間頗有些惱怒。正待要發作,卻見她上前兩步,取了墨盒裏的漱金朱砂墨塊,打開楠木硯盒蓋,用銀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硯上,腕子一轉細細地研磨起來。

那方硯是新近上貢的端硯,雖然開了鋒,但還是頭回用。錦書六歲開蒙,父親時時口手相傳,對文房賞玩很有心得。看這硯材質細膩綿厚,心下讚歎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時越加愛惜。攜了袖子緩緩地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圍,然後由外及內。新墨新硯,略一轉就發出沙沙的細碎之聲,朱砂色漸漸濃鬱,豔麗得讓人不敢逼視。她微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似乎什麼不快都隨著墨塊的轉動消失殆盡了,滿世界隻剩自己和這方伏虎端硯。

皇帝手裏拿著折子,視線越過黃綾封,落在那隻研磨的手上。皓腕纖纖,皮肉下青色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麼香,若有若無間直鑽進人鼻子裏來。還有那眉眼間朦朧含著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貴妃一般無二。

皇帝晃了會子神,見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筆來蘸。錦書擱好墨塊躬身退後,原本不識字的宮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諱的,橫豎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沒什麼。可她識趣兒,皇帝知道她能看會寫,她離近了必然忌諱,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曉槅子旁,低眉順眼斂神站著。

折子是熱河都統上奏的,大抵是說今年承德行轅需修繕擴建之事,零零總總算了筆賬,戶部審核後方把奏章呈上來。前兩年交夏國事頗多,耽擱下來未能成行,今年瞧著年景好,北方雖有戰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來這一段沒什麼著實要緊的大事,熱河的行宮的確要重新整頓才是。太皇太後、皇太後出行總有眾多宮人隨從,若是連駐蹕都從簡,豈不叫天下人看笑話!

皇帝禦批寥寥幾筆:知道了,一切預備不可過費,準爾所奏。一行草書下來,尾勢一頓收了筆,突又想起了什麼,轉眼朝錦書看去,問道:“你師傅幾月裏放出宮?”

錦書恭敬道:“回萬歲爺的話,我師傅二月打頭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折子,錦書忙上前取沒批的替換下來,把批閱過的收進盒子裏,複又退得遠遠的,垂首侍立。皇帝不急著看奏章,擱下筆若有所思,“太皇太後侍煙上還有誰?”

錦書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又不好問,隻得應道:“得力的原就隻有我師傅,平常要是有什麼顧念不上,還有榮姑姑替著。等下月我師傅一走,侍煙上正經就奴才一個人了。”

皇帝半晌沒說話,又執了筆批軍機處的折子,或者是軍務上沒有棘手的麻煩事,一連兩本下來勾批得遊刃有餘。

坐地的大薰爐裏點著蘇合香,暖閣裏窗戶緊閉,門上又掛著閃緞闈幔,一室內沒有半絲的風流動。那個薰爐子是鎏金的貔貅樣式,貔貅的嘴大張著,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惱。塔子燃燒的煙從那張大嘴裏衝出來,筆直的一縷嫋嫋往上升騰,等觸到了屋頂上的五爪金龍再四下翻滾開,看著很是得趣。

錦書換折子換得勤快,走道不直著走,故意往那座香爐偏過去。衣角帶動出風來,然後就拿眼角偷偷地瞄,看有沒有把那縷煙刮散了。不論散或不散,總歸回到先前聽差的地方,靜站一會,等再要收換折子時,塔子燒出新的煙也續上了,如此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她滿以為別人發現不了她給自己找的那點小樂子,其實皇帝眼觀六路,早就瞧見了。一邊作勢批折子,一邊淺淺勾出笑來,心想到底還是個孩子,這麼無聊的事情還玩得那麼歡實,換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顧。

不經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緣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強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問:“可大好了?”

錦書聽他發話,收回心思。肅了肅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都好了。”

皇帝複又低頭看折子,緩聲道:“今年往熱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後離不了你。”

錦書打了個愣,萬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竟還有出宮的機會,腦子裏走馬燈似的把外頭的世界憧憬了個遍。她生在京裏,卻沒到紫禁城外見識過。自打她出生後大鄴內憂外患就沒斷過,熱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動用車馬人力。大臣護軍要隨扈,一開拔浩浩蕩蕩,光車隊就要幾十裏,等於是把整個朝廷都搬到熱河去了。大鄴國庫空虛,窮得底兒掉,哪裏動得起!說來真可悲,避暑山莊是大鄴先祖開國後建的,她是大鄴的帝姬,頭回上熱河卻要跟著篡位的逆臣去,這算哪門子的恩典?

皇帝見她麵上並無喜色,隻一福,不冷不熱地謝了個恩,也不甚在意。隻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頭不像宮裏,規矩鬆散些。人舒服了,沒那麼一板一眼,心也軟乎些,就變得好說話,更容易親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這些年八成把她憋壞了。以前她在掖亭待著,他想不起來也就罷了。眼下她到了慈寧宮,又當這份差使。太皇太後煙癮兒大,離不得敬煙的人。既然跟前沒旁的人替,帶上她也是理所當然。皇帝心情愉悅,折子也不批了,倒著往邊上一扣,對錦書道:“取宣紙來。”

暖閣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備用的承德宣紙,錦書忙請了紙,拿如意鎮好。皇帝換了狼毫在硯台裏蘸飽朱砂,錦書卻行退後,站得遠,也不知他寫了什麼,隻看走筆生花,洋洋灑灑如流水。等寫完了招呼她去看,她遲疑著上前,那貢紙禦筆寫的是一篇鑽牛犄角似的寶塔詩:

天下文章屬三江,三江文章屬敝鄉。

敝鄉文章屬舍弟,舍弟向我學文章。

皇帝也不笑,麵無表情地問:“怎麼樣?”

錦書一躬身,“萬歲爺天下第一。”心裏嘀咕,這人真是自大得沒救了,就是不寫這首詩來標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獨一份。誰敢有什麼異議,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樣子不太滿意,“就這樣?”

錦書了悟,做皇帝的就愛聽人誇,光說他天下第一還不夠,於是想了想道:“萬歲爺才思敏捷,錦繡文章。萬歲之書,雅俗共賞,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來,盯著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詩悶聲笑起來。

錦書提心吊膽,皇帝向來喜怒無常,要是哪句話說岔了不入他的耳,回頭又該整治她了。心裏直打鼓,就偷眼覷他,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裏頭含著千山萬水似的。可惜就連開懷都是極矜持的,隻抿著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興。這樣的一張臉天生叫人覺得遠,不論做什麼表情都不夠生動,美則美矣,卻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聽宮女太監們私下裏談起,皇帝跟前的人再盡心,怎麼舍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從不透露半點。宮裏的人背後常說,萬歲爺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連笑都不會咧嘴的人,誰也走不近他。莫說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後、皇太後,恐怕也不能和他敞開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