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下班再說吧。”盛夏沒有正麵回答。見到他,她欣喜之餘,更多的是羞愧。以前的那些愛戀現在想起來就像笑話,隔空扇了她一記耳光。
“上班?”季長生還沒開口,身旁的朋友突然驚呼起來,“盛夏?是那個坐牢的盛夏嗎?我說怎麼看著眼熟呢。”
盛夏的身體微微一僵,頭卻始終昂著,迎著那個人的視線。
季長生緊緊地抿著唇,上前兩步,有意無意地擋住了身後的那些人。
“喲,還真是,我剛才沒認出來呢。”那人似乎沒看出季長生的不悅,大大咧咧地嚷道,“真是可憐啊,千金小姐現在來酒吧打工了。”
“你……”
季長生臉一沉,轉身正要開口,盛夏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微笑道:“是啊,挺可憐的,所以要各位學長多多捧場了。”
季長生回過頭,目光緊緊地鎖住她的每個表情。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難以置信、憐惜、心痛,以及無法避免的同情。
她依然在笑,嬌豔如春花。那些年輕的男孩反而不好意思了,訕訕地閉了嘴。
“那我去準備酒。”盛夏及時地退出了包廂,經過季長生身邊時,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輕聲道,“有什麼話,我們以後再說。”
季長生伸出去的手僵在那裏,燈光明滅,將他臉上的怔忪和驚疑都藏在陰影下。
嘈雜的音樂無法掩飾他怦怦的心跳,有無奈,也有妥協。
“那我等你。”
一直到淩晨兩點多,盛夏才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出酒吧。盡管很累了,但她還要步行十多分鍾,到公交站等夜班車。
香煙在夜色裏明滅,一閃一閃的。在這微弱的光裏,季長生的臉慢慢露出來。
“你開始抽煙了?”盛夏第一反應就是皺起眉頭,沒有經過思索的話脫口而出。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別過臉,不自然地捋著額前的碎發。
季長生也有些尷尬,他連忙滅了煙,解釋道:“偶爾才抽。”
盛夏“哦”了一聲,低下頭,沉默地盯著腳麵。
夜裏的風冷颼颼的,盛夏穿著一件暗粉色的風衣,不時地縮著脖子,臉色凍得有些發白,但她始終沒有吭聲。
“走吧,我送你回去。”季長生抬腳走向停車場。
“不用了……”拒絕的話在他強勢的注視下戛然而止,她訕訕地笑道,“那好吧。”
車並不是什麼豪車,經濟型,勝在實惠。盛夏主動坐到了後座。她不無感慨地想,看來季長生現在過得還不錯。
兩人都沒說話,氣氛有些沉悶。
季長生不時從後視鏡裏看她。她瘦了很多,那雙眼睛更加突出,又漂亮又安靜,就像清晨的花。當她偷偷地抬眼看他,那朵花就迎風顫動了,帶著一點兒慌張,還有一點兒往日的機靈。
他瞬間心軟了,開口打破了沉悶:“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上個星期。”盛夏察覺到他謹慎的措辭,嘴巴裏有些發苦,“因為表現好,所以提前出來了。”
“怎麼沒聯係我呢?”話一出口,季長生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焦躁,他連忙放緩語氣,“你現在住在哪裏?”
“我和朋友一起租了房子。”盛夏老老實實地說道,“我現在找了工作,能掙錢養活自己。”
她每說一個字,季長生的臉色就黑一分。
“我不能事事都找你幫忙啊。再說了,我覺得太丟臉了,不好意思見以前的朋友。”見他狠狠地皺著眉,她連忙補充道,“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季長生伸手揉了揉眉心,焦躁和莫名的怒氣讓他的臉色難看極了。
挺好的?哪裏好了?不管是她一聲不吭地出獄,還是她跑去酒吧上班,抑或是她寧願依賴他所不認識的新朋友,以及現在她客氣而禮貌地和他劃清界限,這些都讓他覺得很不好。
當車子停在那棟舊公寓樓下,季長生的心情更糟糕了。他實在不能想象盛夏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會從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變成現在這個住著舊公寓也麵不改色的灰姑娘。
“地方太小了,我就不請你上去了。”盛夏靦腆地笑了笑,有些羞赧,“謝謝你送我回來,小季哥哥。”
“去吧,早點兒休息。”熟悉的稱呼讓季長生有些恍惚,他的臉上總算浮現出了笑意。
盛夏揮揮手,轉身進了樓梯間。
一樓,二樓,三樓,走到樓梯的拐角處,她忍不住從窗戶裏探出腦袋。
季長生依然站在樓下,微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手上點著煙,那微光一閃一閃的。他還是那時候的樣子,烏發墨眉,山明水秀,一件暗色的風衣將他的挺拔勾勒得淋漓盡致。
盛夏莫名覺得心酸。
這一晚,她失眠了。
天光微亮時,季長生頂著黑眼圈到了公司。
他昨晚沒有睡好。盛夏的出現讓很多舊事再次浮出水麵,他想起盛家業臨終前的擔憂,心裏自動地將盛夏劃歸成自己的責任。
辦公室的門響了兩下,小四推門而入。
“哎,老大,我怎麼聽公關部的人說,昨天你們見到盛夏啦?”小四跟著季長生一路創業,兩人從室友變為戰友,關係十分融洽。
季長生“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嗯是什麼意思啊?”小四推了他一下,“她提前出來啦?大家一起吃頓飯,給她接風洗塵嘛。之前怎麼也沒聽你說起過?這是好事啊!”
那股說不出的怒氣又躥了上來,他“啪”地將手裏的文件夾砸向桌子,麵無表情地說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不是吧?”小四咋咋呼呼地嚷起來,“她沒聯係你?那她現在住哪兒?她一個小姑娘也沒什麼親戚朋友呀。”
“你沒事做嗎?”季長生敲了敲桌麵,這個小動作透露了他此時的不快。
“哦,我是來告訴你,A大想請你回去做個講座。”小四識趣地轉移了話題,“定在後天,你看怎麼樣?”
季長生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這時,一段歡快的手機鈴聲響起。小四偷偷瞥了一眼來電顯示,臉上的笑容有點兒幸災樂禍。
“長生,你接到邀請了嗎?你可以在A大做一場個人演講了。”吳培潔的欣喜幾乎要溢出手機。
季長生微微歎了口氣:“是你和學校溝通的?”
“對啊。”吳培潔聽出了他的抵觸,當下也有些不快,“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現在大學生創業的隊伍那麼多,你的公司剛起步,我跟校領導說了許多好話!”
季長生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下次你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
“你什麼意思?你說我自作主張?你們公司需要宣傳吧,A大的計算機係那麼好,這是個機會啊!”吳培潔越說越委屈,不知不覺帶上了哭腔,“我也是為了你好啊!”
“我知道。”季長生依然堅持,“但是我不喜歡這樣,下次你不要再替我做任何決定。”
他掛了電話,對小四苦笑道:“就定在後天吧,下次再有這種活動,全部推了。”
小四滿口答應,離開前還不忘調侃他:“這就是傳說中的枕邊風吧。”
季長生無奈地笑了笑。大家都認定他和吳培潔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卻不知道他們私下的關係客氣而疏離。至少,他從來沒有履行過身為男朋友的義務,不記得對方的生日,不記得情人節送禮物,不記得交往紀念日。吳培潔為此還吵過,但他依然木訥,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提出交往。
“長生,你有沒有把我當女朋友?如果不是因為盛夏,你是不是就不會和我在一起?”
他想到吳培潔在電話裏的質問,心裏自動有了答案。不會的,如果不是為了讓盛夏減刑,他不會和吳培潔交往。盡管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但他從來沒有動過那樣的心思。所以她每次追問“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人”,他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不是她。
他正想得出神,小四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老大,我剛給盛夏打了電話,她沒換號碼呢。我跟她約了吃午飯,你要不要一起?”
季長生感覺胃裏就像吞了一顆青梅,當即冷聲說道:“我約了人,你自己去吧。”
“哦。”小四再次活蹦亂跳地出了門。
季長生看著心煩,又忍不住想,原來她的手機號碼沒有換,那為什麼他過去一年多裏的短信和電話,她都不理會——雖說在裏麵的時候沒機會看,但出來後總會看見的吧。
盛夏並不知道自己惹到了季長生。自從在酒吧見到他,她心裏一直有點兒惴惴不安。一方麵她不想再遇到他,害怕看到他嫌惡的眼神;另一方麵,又擔心他真的毫無反應,完全成了陌生人。
接到小四的電話,她有點兒驚訝,也有點兒開心,這是第一個主動聯係她的老朋友,她很爽快地答應了一起吃飯。掛了電話,她就有點兒後悔了,要是小四到時候叫上季長生呢?
好不容熬到中午,出門時,安妮的電話打了過來。
“夏夏,我找到工作了!”
安妮的求職之路一直不怎麼順利,她性格內向,又不愛說話,出獄後一直鬱鬱寡歡。現在她找到了工作,盛夏由衷地替她高興。
“太好了,你在哪兒啊?我請你吃大餐。”盛夏興致勃勃地建議道,“我們慶祝一下。”
安妮難得地興奮:“我們去吃火鍋吧。”
盛夏一口答應,兩人約了一家火鍋店,她把地址發給了小四。
安妮來的時候滿臉笑容,一掃最近的陰鬱。她原本就是個清秀的姑娘,這樣眉開眼笑才符合她的年紀。
“我等下還有個朋友會過來,可以嗎?”盛夏想讓安妮多接觸新的朋友,她性格太悶了。
“是你以前的朋友嗎?”安妮有些猶豫,小聲道,“不好吧,讓人家知道我……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盛夏一把拉住她,自嘲道:“有什麼不好的,我也是坐過牢的人,你害怕他笑話你啊?”
安妮拗不過她,隻得重新坐下。
“來,看看你要吃什麼。”盛夏故意轉開了話題,“我好久沒吃火鍋了,饞死我了。”
安妮很快被她勾起了興趣。她們在監獄裏自然吃不到這些,剛出來又沒什麼錢,現在難得放縱,兩人開始興致勃勃地討論菜色。
正說著,小四又驚又喜地朝這邊跑過來:“盛夏,真的是你啊?”
“對對對,是我。”盛夏被他逗樂了,指了指身邊的空位笑道,“沒錢請你吃大餐,隻能叫你來吃火鍋了。”
“沒事,我喜歡吃。”小四嘿嘿地笑了起來,仔細瞅了瞅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就是太瘦了,得多長點兒肉啊。”
他的神情很自然,盛夏也被他感染了,笑著調侃:“你不懂了吧,現在越瘦越好看。”她指了指身邊的安妮,“這是我朋友安妮,她比我還瘦呢。”
雖然猜測到安妮的身份,但小四並沒有表露出來,大方地招呼道:“多吃點兒,外麵這麼大的風,我真怕你們被吹走了。”
安妮明顯放鬆了一些,抿嘴笑了笑,也開始加入他們的聊天。
“對了,我聽公司的人說,你在酒吧上班?”小四關心地問道,“哦,忘了跟你說,老大現在開了一家自己的遊戲公司,我們好幾個同學都跟著他幹呢。你怎麼也不聯係我們啊?多見外。”說著,他還故意瞪了盛夏一眼。
盛夏知道他是怕自己難堪,笑了笑,老實地說道:“我覺得不好意思啊。酒吧的工作雖然累了點兒,但我好歹也能養活自己了。”
小四暗暗地打量她,心裏多了些憐惜。看著似乎沒怎麼變,但她還是有了很大的不同,從前的嬌嫩和天真都沒有了,現在的她更像是荊棘叢裏的花,經曆了風霜的洗禮,美而堅韌。
“你跟老大還客氣什麼。”他的表情有些不讚同,“酒吧太不安全了。”
盛夏不想再聊這個話題,她轉頭看向一旁的安妮:“對了,你還沒說你找了什麼工作呢。”
“在一所夜校上班。”也許是礙著小四在場,安妮有些含糊其辭,“薪水還不錯。”
“夜校?”盛夏沒有留意到她臉上的紅暈,反而刨根究底地追問道,“會不會不安全啊?”
安妮連忙解釋道:“不會的,人家是正規的學校。”
盛夏點點頭,夜校至少比酒吧好。
“夏夏,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讀夜校啊。”安妮突然來了興致,“你換個工作吧,我也覺得酒吧不太好,你找個白天的工作,晚上還能去上課。”
“這個主意不錯。”小四極力讚成,“有個學曆總是好的,雖然比不了A大,但至少找工作容易很多。”
盛夏有些心動:“我可以嗎?”
“當然了,你那麼聰明。”安妮握緊了她的手,臉上羨慕和鼓勵交織,“你可是上過大學的。”
盛夏還在猶豫,小四已經拍著桌子替她做了決定:“我去幫你打聽一下門路,你就放心吧。”
重新上大學,拿到文憑,然後找個自己喜歡的工作,這個念頭讓盛夏燃起了希望。她舉起了麵前的飲料杯,笑道:“好吧,我試一試。”
“來來來,為了安妮的工作幹杯,也為了你的夜大幹杯。”小四真心實意地祝福道。
是的,她的人生不能停在從前,她還需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