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上班後,她們的手頭漸漸寬裕了些,盛夏開始積極地準備報考夜校。她打算在酒吧工作到年底,一來多籌點兒學費,二來也多些時間複習備考。
小四對她的決定不置可否,幾次暗示願意借錢,或是提出讓季長生幫忙,但盛夏都婉言拒絕了。他無奈之下,倒也幫著四處打聽,給她介紹了一個咖啡廳的兼職。
這天,盛夏剛下班,小四就給她打了電話,提醒她去A大把檔案轉出來。
“我都跟咱們計算機係的主任說好了,你直接過去就行。”小四似乎在忙,周圍有些嘈雜,“放心吧,他不會為難你的。”
“謝謝你啊,改天請你吃飯。”盛夏說得真心實意。
小四輕笑道:“要謝就謝老大吧,他可是親自跑了一趟。”
電話那頭太吵,盛夏沒有聽清,疑惑地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小四嘿嘿笑了幾聲,“我這邊還有事,先掛了。”
“嗯,你去忙吧。”
小四放下手機,憤憤地朝季長生踹了一腳:“都按你說的做了,你還吹胡子瞪眼的!”
“都跟你說了別提我的名字,她臉皮薄。”季長生無奈地笑了起來,“至於學費,我再想辦法。”
“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自己去跟她說啊!”小四嘀咕道,“我覺得她現在挺懂事的。”
就是太懂事了,所以不肯欠半分人情。季長生在心裏暗暗歎氣。
小四留意到他黯然的神色,連忙一把攬過他的肩膀,嚷道:“走吧走吧,季總,大家都等著你的精彩演講呢。”
作為A大的高才生,還沒畢業就擁有自己的公司,如今在行業內也小有名氣,這足夠讓一眾學弟學妹崇拜了。
演講設在俱樂部,四處都有宣傳海報和橫幅,不時有學生路過,對著照片上季長生那張英俊的臉指指點點。
A大永遠都這麼熱鬧,也永遠這麼生機勃勃,到處洋溢著青春氣息。走在久違的校園裏,盛夏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周圍都是飛揚的裙擺和明媚的笑臉,她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從教學樓到辦公樓,盛夏這一路走得忐忑而怯弱。她以為自己不介意,原來還是這麼害怕遇到熟人。
“盛夏,是你嗎?”一個女生驚訝地叫住了她,“你回學校啦?”
她的叫嚷立刻引來了周圍幾個女生的注意。對於“盛夏”這個名字,她們並不陌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是八卦的源泉,她被評為校花的那張照片至今還掛在校園貼吧上。
“好巧。”盛夏幹巴巴地打了招呼,她認出這是同係的一個師姐。
“你現在還好吧?是打算重新回A大讀書嗎?”對方格外殷勤,拉著她問個不停。
盛夏硬著頭皮回道:“我回學校辦點兒事。”
人群裏不知道是誰嘀咕了一句:“她不是被判了兩年嗎?怎麼出來了?”
那層心知肚明的窗戶紙被捅破之後,大家都沒了禁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學校還會要她嗎?不是都開除學籍了嗎?”
“喬校長不會同意吧,我聽說喬燃學長還有後遺症呢。”
“天啊,她回學校來幹嗎?殺人凶手啊!我可不願和這種人做同學。”
盛夏的臉色越來越白。
那個學姐意識到自己惹了麻煩,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沉默,悄悄地躲在了人群裏。
有人趁機推了盛夏一下,接著又有更多人開始推搡她。
“夠了。”盛夏低聲嗬斥道,“我不會來A大複讀,麻煩你們讓一讓。不是說我是殺人凶手嗎?最好不要離我太近。”
剛才還圍成一圈的女生立刻散開了,就像躲避瘟疫似的。
盛夏露出一抹苦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她們。
因為這個小插曲,盛夏已經預感到了拿檔案的事情不會太順利。果然,到了辦公樓,那個行政老師的臉色黑得像鍋底。
“盛夏是吧?”她捏著嗓子,尖聲道,“來拿檔案啊,哎喲,你的檔案不知道還在不在學校啊,你屬於嚴重違法犯紀的學生,你的檔案我們都是不管的。”
盛夏勉強堆起笑臉,低聲道:“我查了,我的檔案還在學校。”
“你在哪兒查的?找那個人要去啊,反正我是不知道。”對方抬頭瞟了她一眼,很快又不搭理她了,劈裏啪啦地敲著電腦鍵盤。
“麻煩您了。”盛夏將自己的身份證和調檔函遞過去,小心翼翼地說道,“我都把證件準備好了。”
那女老師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哼了哼,說道:“先放著吧。”
盛夏被她這樣晾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老老實實地在一旁等著。
對方似乎不打算搭理她,磨磨蹭蹭地忙著,一會兒翻翻報紙,一會兒看看電腦,一會兒和鄰桌的老師聊上幾句。
等她終於消停下來,盛夏連忙小聲地提醒:“老師,我的檔案。”
“催什麼催啊,沒看見我在忙嗎?”對方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
盛夏咬咬唇,想說點兒什麼,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那老師瞥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來。她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眼角的餘光一直盯著盛夏。
“哎,喬校長是吧,我是檔案室的小李。”她用一種誇張的聲音說道,“我這裏有個學生來拿檔案,盛夏,您還記得吧?”
盛夏臉色慘白地看著她,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打這個電話。
“幸好學校早就開除了她,這種學生啊,真是給A大抹黑。”
“哎喲,不曉得她走了什麼門道提前出來了。”
“她調檔是要去考夜大。讓我說啊,考了也沒用,坐過牢就是坐過牢,她一輩子都是個勞改犯。”
她每句話都赤裸裸地指向盛夏,時不時還露出一點兒鄙夷的神色。
“李老師,如果您不願意給我辦理,那我找別的老師了。”盛夏木然地盯著她,一把拿起桌子上的資料。
“你還有沒有點兒禮貌啊,你這是跟老師說話的態度?”女老師立刻扯著嗓子嚷道,“你去找啊,你看誰還願意幫你弄!”
旁邊的老師拉住她,低聲勸道:“算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係裏的領導還特意叮囑過,你就別折騰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大脾氣呢,原來是走了後門呀。”她拖著長長的尾音,意味深長。
盛夏不再理她,隻是回以冷冷的目光。
那老師將手上的電話一摔,憤憤地說道:“你有本事直接找主任去啊,找校長去啊,反正我這兒不辦。”
盛夏很幹脆地掉頭就走。
才走出辦公室,她就有點兒後悔了。人家不就是說話難聽點兒嗎?自己聽得還少嗎?為什麼就沒忍住呢?這一走,檔案是拿不到了。
她猶豫地來回走了兩遍,拿不定主意是要厚著臉皮回去,還是要瀟灑地走人。
“盛夏,你果然還在這裏。東西拿到了嗎?”小四笑眯眯地跑上前,指了指身邊的季長生,“我們剛好也在學校,來找你一起吃飯。”
季長生衝她點了點頭,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他是剛剛做完演講吧?盛夏的目光不受控製地看了過去。他穿著深灰色的風衣和白襯衫,身形筆挺,目光靜謐如午後樹蔭,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她慌忙地避開了,低聲道:“我還沒辦好呢。”
“那個老師為難你啊?”小四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他推了推季長生,嚷道:“老大,你去吧,用你的魅力征服那個更年期的女人。”
即使盛夏的心情並不好,她也忍不住笑起來。
季長生眼裏的笑意閃了閃,他徑直拿過盛夏手裏的資料,溫聲道:“你們想想等下去哪裏吃,我先去幫你拿檔案。”
盛夏愣愣地看著他,還沒回過神,他已經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這樣可以嗎?”她疑惑地問小四。
“你放心吧,老大會搞定的。”小四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哎,我們去吃火鍋吧,大冷天就適合吃火鍋。”他一邊說著,一邊興致勃勃地拿出了手機,開始搜羅美食。
事實證明,季長生的效率的確驚人,等小四選好店子,定了鍋底,他已經拿著盛夏的檔案出來了。
“好好保管,別弄丟了。”他把檔案遞給盛夏,還不忘細心囑咐。
盛夏連忙點頭,看著他的目光又多了一絲讚歎和欽佩。
“走吧,我們去吃飯。”季長生微微不自在地別開臉,嘴角的弧度卻一直揚著。他看向小四,道:“你去取車吧。”
“開什麼車啊,飯前走一走——瞪我幹啥?行,我去,那你買單?”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小四樂顛顛地去了。
原本鬧騰的氣氛突然靜了下來。
盛夏跟在季長生身後,隔著一兩步的距離,慢悠悠地走著。季長生回頭看了看她,停下了步子。
“哎。”盛夏冷不防撞上了他的背。她捂著鼻子,眼睛裏迅速泛起了一層水霧。
季長生拉開她的手,低頭檢視了一番,柔聲道:“你沒事吧?”
或許是他靠得太近,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有點兒像洗衣液的味道,又有點兒像他愛用的香皂的味道。
“我沒事。”她臉上一熱,連忙退了兩步。
季長生的眸色暗了暗,他轉開了話題:“小四說你打算讀夜大?”
盛夏點了點頭,忍不住去看他臉上的神情,難道他覺得沒這個必要?
“你怎麼沒跟我提起過?”季長生的聲音莫名地喑啞。
因為拿不準他是反對還是支持,盛夏也沒敢多說,含糊地回道:“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就沒有特意跟你說。”
季長生緊緊地抿著嘴,連同下巴的線條也變得生硬了。小四笑嘻嘻地跟他提起這件事時,他有種莫名的失落和無力。什麼時候開始,他在盛夏眼裏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朋友,或許連朋友也算不上了,所以,她有任何事,他都後知後覺。
她不是說喜歡他嗎?等他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立刻生出了抗拒之意,這讓他更加心浮氣躁。
“盛夏,你不用跟我這麼客氣。”季長生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和我商量,考夜大我也讚成,至於學費,你不用擔心。”
盛夏猛然抬起頭,看著他說道:“學費我會自己掙的。”
提到掙錢,季長生就想到那晚在酒吧的情形。他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沉聲道:“你還在酒吧上班?把那工作辭了吧,太不安全了,傳出去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我本來就沒什麼好名聲啊。”盛夏苦笑。
“盛夏,你明明知道我是好意。”季長生見不得她這樣輕賤自己,溫聲勸道,“你不用覺得欠我人情,盛叔也資助過我那麼多年,我對你好是應該的。”
想起過世的爸爸,盛夏的心裏又酸又澀。她幾乎都要相信季長生的說辭了,但經了變故的她知道,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施恩不圖報,她不能仗著季長生感恩,就一味索取。
她也不想向他索取,在這個她年少時愛慕的對象麵前,她總試圖保留那麼一點兒自尊,盡管這聽起來很可笑。
她的沉默讓時間變得漫長。
季長生輕聲道:“盛夏,接受我的幫助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清高,也沒有脆弱的自尊心,我就是不想麻煩任何人。”盛夏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我可以靠自己的。小季哥哥,我得學著獨立啊,你能幫我一時,你幫得了我一輩子嗎?”
她就像在穀底,或許有兩個人想要拉她,但誰知道他們的熱心能維持多久呢?誰知道這種解救會不會成功呢?她隻能自己慢慢爬上來。
季長生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怔怔地看著那張倔強的臉,記憶裏她還是嬌嬌柔柔的樣子,喜歡撒嬌,是吃了多少苦才變得這麼懂事?
“我能。”如果她願意,他可以像盛叔那樣,護著她安然長大。
盛夏瞪大了眼睛。明明知道隻是一句無心的話,她的心還不受控製地狂跳。
曾經,他對她的喜歡避之唯恐不及,而現在他卻說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多麼誘人的承諾,可惜他隻有彌補,沒有動情。
“小季哥哥,你在可憐我嗎?”她的情緒漸漸冷卻下來,“我寧願你嘲笑我無能,也不想你因為同情才對我好。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覺得特別難受,真的。”
“盛夏……”季長生心裏五味雜陳,他無法反駁,但也不承認。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這讓我更無地自容。”盛夏坦誠地說道,“我會好好努力的。要是真的有困難,我會告訴你的。”
季長生並不相信,她連出獄的事都不告訴他,自己租房子、找工作,怎麼會來麻煩他?但他並不願逼她,他甚至懷疑再說下去她連一起吃飯都不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