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眾人觥籌交錯,葛花姑娘忙裏忙外,不時出去給外問客人端菜上酒,又進來侍候,當筵宰蛇,開膛剝皮製蛇膽酒。江忠源看得心驚膽顫,待到燒蛇段上來,試著吃了幾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頭一遭吃這麼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絕!我要把母親接來,請她老人家也嚐嚐!沒想到廣州人這麼好手藝!”葛花兒笑道:“江大人沒聽人說,廣州人隻兩樣不吃——天上飛的,不吃風箏;地下四條腿的,不吃板凳?”眾人聽得嗬嗬大笑。外邊綿綿細雨,房中酒酣耳熱,江忠源渾身勞乏一掃而盡,側耳聽隔壁琵琶笙弦悠揚婉約,歌女操粵語呢喃鏗鏹循節而歌,便請葛花兒翻譯:“能不能譯成官話?”葛花兒點頭,說道:“這也是個可憐人呢,香港那邊淪落過來的,她家漁船讓汽艇撞翻了……”因譯道:
“曉漏徹銅龍,窗火含金獸……微微曙色窺,暗暗雲屏透。一枕遊仙夢未成,半床紅玉衾斜覆……沉吟殘夢,生憎鸚鵡頻催,朦猶星眸,猶怯餘寒,先問海棠開否……”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江忠源歎息一聲道,“虧她還有心情唱這些豔詞!”
“她唱的什麼,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貴殷殷勸酒,歎息笑道,“彩雲姑娘是個可憐人呐……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極好的,義律攻廣州,她和老父親逃到香港打魚為生,這些英國鬼子純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輪船撞翻了他們的漁船,不救人,兜著圈兒掀浪淹人,水手們站在舷上拍手笑看樂子。……你聽聽她唱的這聲氣,嗓子裏哽著淚呢!”這一說眾人都聽出來了,便都不言聲。一個杠夫喝得臉通紅漲了,包著眼一拍桌子罵道:“丟那媽!朝廷要不變了心,還是林少穆(則徐字)大人在廣州,英國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這十三行?哪來的xx巴南京、又是什麼鳥望廈條約?三元裏大戰那會子……”
說起三元裏,人們立刻興奮起來,高保貴一拍大腿,說道:“我就在北鄉,二哥一聲號令,我那村裏就出來三百多條漢子,杈把稻鐮鍘刀帶著就衝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們攔腰切成兩段!”一個杠夫說:“我還活捉了一個!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說是‘硬腿’,我看他雙膝跪著,比我們方太爺見餘太尊還跪得地道——是餘太尊親自帶著人,逼我放了那個鬼子。嘿!真他媽不是東西!”
紛紛議論聲中,徐二虎說聲方便,挑簾出了外間,看那賣唱的彩雲姑娘正坐在一張桌子旁低頭調弦,踱過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輕聲叫道:“彩雲妹子……”
彩雲聽到這聲音,像被針刺了一下,身上一顫,抬頭看見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麵前,她的臉色先是蒼白,又漸漸泛起紅暈,下意識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來,蹲了個福兒,訥訥地低了頭,顫聲說道:“是徐二哥,你沒……你回來了……”
“回來了。”徐二虎略帶慘然地一笑,“在裏頭聽聲音就覺得耳熟,他們說是‘彩雲’,出來看看果然是你……”
“我沒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錢是得還的……”
“借誰的錢?”
“鮑、鮑……”
“鮑昌——鮑三爺,鮑二鬼子?”徐二虎一臉譏諷,冷冰冰說道,“你可真能耐真體麵——為甚的不找碼頭上你三哥?”
彩雲的頭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螞蟻,細微的聲音不用心根本就聽不見:“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現在還在班房裏。才進獄幾個月還得我給他送飯……你叫我怎麼辦?借別人的錢,我能咬咬牙下輩子還;借鮑家的,我寧可這輩子還清了他的!”她抬起頭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頭。
二虎的臉漲得血紅,咬著牙盯視半晌,低聲喝道:“你抬起頭,看著我的眼!”彩雲不知所措,詫異地抬起頭來。徐二虎死死地盯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仍是那樣朗淨,裏邊有淚在滾動,有羞澀、慚愧和驚異迷惑,但沒有畏懼和自疚,沒有二虎想看或者不願看到的東西。半晌,二虎長長透了一口氣,問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兩本銀。”彩雲哽著嗓子小聲道,“加三的利。製錢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兌一兩……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現今本利已經到了三十五兩……”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果決有力,“二哥,不瞞你說。萬不得已,我就是賣花掙錢,也必還清了他的!”徐二虎掃視了鋪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氣道:“這點債我替你填還——你回去,不許再做這營生現眼!明日我送銀子過去!”彩雲低頭嚶嚀答應一聲,對兩個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爺回來了,咱們不做這生活了。走吧……”
目送著彩雲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悵悵地透一口氣,輕輕一跺腳返回雅間屋。看時,屋裏人們已不再吃酒,都圍在牆角一張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盤著辮子踮著腳尖,葛花兒站在桌子南頭用手撫著一張大號宣紙,都正在看江忠源寫字。二虎湊近看時,是一筆剛勁有力的瘦金體書:
答君恩清慎忠勤,數十年盡瘁不遑,解組歸來,猶自心存軍國。
殫臣力崎嶇險阻,六千裏出師未捷,騎箕化去,空教淚灑英雄。
徐二虎是中過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聯,便問:“這是誰的?”
“這是——”江忠源放下筆,語氣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鉛:“鹹豐爺輓林少穆公的聯。”
一片冰冷的死寂,眾人蹙額皺眉,江忠源的話錘子樣一下一下敲擊著人們的心:“少穆公可謂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執戈巡邏,是個兵;他複任雲貴總督,疏通洱海,開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燒鴉片禦外侮,洋人聞風喪膽,是國家幹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尋常事,無論顯貴沉淪,他就是這般憂國憂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鄧廷禎大人我們知交,從伊犁來信,說少穆公身體尚康泰,居常獨自自言自語:‘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困禍福避趨之?’——他調我去幫他軍務剿洪秀全,可見他也識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終歸緣吝一麵……”江忠源嗓音發哽,但他是極剛強的人,輕咳一聲,已恢複了平靜。“林公死得不明白,‘星鬥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還趕路二百多裏,怎麼一夜之間就暴病撒手而去?”
眾人都虎鈴著眼,苦苦索解這三個字。有說林則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歸天之前看見車駕雲龍來迎接,興奮得喊叫的;有說他觀天象,星鬥之南將有大亂的;有說他臨終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記天下南端的香港淪陷的……紛紛解釋都似是而非。江忠源聽著直搖頭,道:“這些我都想過,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學貫中西,臨終不會妄聽妄視有鬼神附會譫語……”一直站在那副聯語前沉恩的葛花兒也喃喃念誦:“星鬥南……星鬥南……啊——新鬥欄!”她瞳仁倏地一閃,雙手合十驚呼:“老天爺!林大人是福建人,‘星鬥南’和‘新鬥欄’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歸西前還在惦記鴉片的事……”她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冷噤,“再不然是他臨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鬥欄派人下毒害的他?!”
“對!葛花兒說的有道理!”一個杠夫興奮得聲音顫抖,“林老爺充軍,新鬥欄幾個煙館放爆竹慶賀——他們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們!鮑鵬前兒還帶幾個英國佬來看十三行碼頭,指著新鬥欄說說笑笑。那英國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總督,對鮑鵬說,我們也好安安生生過個年,要過得加倍快樂!”
“他們信天主的,過的是聖誕節,還有什麼複活節。鮑鵬就從來不過年,憑什麼今年要‘加倍快樂’?”
“就是,我說呢!鮑大褲衩子前兒樂顛顛叫了我們二十幾個領工的,說今年在教的也過年,工資照發!”高保貴咬牙笑道,“我當時還說,‘你是又挨了洋毯還是又吃了洋屁,美得這樣兒?往年都不叫過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說有天大的喜事,過些時你們就知道了!——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他媽的,這事得查查清楚,哪個王八蛋作這惡,教他七十二個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陣興奮,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他到底是縣官出身,眾人說這些,隻能叫端倪,不能叫“證據”。這群人和他在湖南辦團練訓練的鄉勇一樣,其實是群氓,比起鄉勇卻又見多識廣難以駕馭。廣州華夷雜處之地,林則徐燒鴉片又經三元裏一戰後,中國人在自己本上打了敗仗,又無罪黜罰林則徐,本來就是一車澆了油的幹柴,自己新來乍到,還沒見過葉製台,先惹下一大堆邦交麻煩……思量著,一笑說道:“這些都是推測。洋人可恨,漢奸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處都有起反的。我們不能躁動,再弄得不可收拾,吃虧的還是朝廷。我是兵部舉薦到廣州來作禦史觀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當然有權糾察,現還沒見著葉製台分派差使。若允許我在廣州辦團練,自然還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這案子的。現在,我們喝酒!”
“來,幹!”眾人一齊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