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3)

江忠源趕到總督衙門.已是申正時牌,廣州人已經用了新詞兒,叫“下午四點鍾”。門房廳裏還等著五六個縣令,他官階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處說笑打渾,見他進來,便都收口兒正襟危坐,吸溜著嘴兒吃茶不言語。江忠源也覺無話搭訕,向門房遞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邊閉目沉思。誰知一等就是半個鍾頭,連個回據都沒有。江忠源嘬了一下嘴唇,叫過倒茶的衙役問道:“葉製台在見什麼客,這麼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畢恭畢敬,提著茶壺躬腰兒陪笑道,“小的上頭是門政,門政上頭是簽押房戈什哈,再上頭是胡師爺,和製台隔著幾層呢!茶葉不好;小的給您再換。我們製軍見人不分時刻的。”說著又一躬,退了出去。

江忠源隻好耐著性子再等。又過一刻,還是沒個動靜,不由得心頭焦躁,自言自語道:“就是到北京見軍機大臣,見親王貝勒貝子,有這麼個等法兒?”

“大人是新來的吧?”靠玻璃窗坐著的一個胖子,穿著補子,袖子捋得老高,端著茶碗笑道:“累了就院裏遛達遛達,裏頭有炕還能睡,我們在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這麼一會兒.急什麼呢?”

等了四天!江忠源一怔,看看幾個人,知道不是玩笑,頹然落座道:“想不到葉製台這麼忙,該早點先來一封信的……”這樣一開口,幾個人便互通官閥,那個胖子是番禹縣令岑春,挨身那個白淨臉是高要縣令何相祖,北邊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來的,一個叫潘少英,一個叫黃克家,一個叫康必正,都是縣令。寒暄一陣子,江忠源才知道是葉名琛要開會議,召各縣的令守布防。江忠源問:“廣東幾十州縣,單召諸位老兄開會布防?是海防、夷防還是匪防治安?”

“如今還有什麼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龍鬧新界,隻要不進廣州城,屁防也沒有!”茂名縣令黃克家甚是詼諧,一臉怪笑說道,“叫得急,我們都是日夜兼程來的,來了又這麼等著!你問別的縣令,他們在廣州都有宅子,這裏留個長隨打聽著,在家候著幾時開會幾時來。我們沒這份家當,總督衙門開會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帥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變應萬變。見了洋務叫鮑鵬去,有了匪患尋徐廣縉軍門,其餘隻要完糧納稅,一罐蠍子——一蓋不問。”

黃克家笑道:“說起歇後語,上回碰見劉大麻子,他娶的第七房姨太太今年才十六歲。我說可憐見的她還是個小女孩,再說你上回說陽萎,怎麼弄的?他說:‘如今得及時行樂,吃春藥,日日沒得法阿硬過!’我一想,笑得捂肚子。你們聽聽:劉大麻子奸幼女——日(本)比(利時)美(國)德(國)法(國)俄(國)英國!”

大家哄然大笑。江忠源卻覺得心裏塞了一團爛絮似的一陣難受,拿著國恥開玩笑,這些人太無心肝。偏轉臉看時,那個接手本的門政戈什哈晃悠著從簽押房踱出來,忙轉身出來,迎上去問道:“我的手本履曆遞上去了沒有?”

“回大人,這種事卑職怎麼敢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簽子逼手站住,笑道,“葉製台他老人家那脾氣,誰敢催他?幾十號縣令,廣東的府道官加起來二百多,都在候著他老人家呢!”

江忠源歎了一口氣,問道:“製軍現在正忙什麼呢?”

“他老人家剛午睡起來,已經請了伍紹榮和鮑參議,說一會要議洋務的事。還有個英國人叫湯姆的爵士,是香港總督的參讚……卑職隻管傳人送信,不敢攪擾……”

“我有要緊的事,你稟報我要見他!”

“製軍說過,除了洋務,別的事一概不許打擾——回大人您呐!”

“他現在在做什麼?——你再去傳話,江忠源要見!”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答道,“製軍和胡師爺在焚香打坐,請祖師爺降乩。您要不信,卑職帶您西花廳候見,隔窗您就能瞧見的。”

江忠源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放著二百多人的匪防會議晾起來不開,廣東洋務海關軍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點起來,頭一件事是打坐請神扶乩——這還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製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範總督!他鐵青著臉,咬牙格格一笑,兩塊洋錢丟給那戈什哈,說道:“你帶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錢,一邊往腰裏揣,笑道:“謝大人賞。不過卑職真得關照大人一聲,您是道台,坐西花廳是規矩名分;您別亂闖,一闖就闖出禍來,卑職可兜不起。葉製台最煩的就是這時候兒攪了他的壇場……”說著前邊帶路,曲折逶迤從大堂向西過月洞門,又穿過一帶花籬罩頂石甬道,指著一溜五間房道:“西邊兩間是書房,大帥就在裏頭。這三間是花廳,裏邊隔柵屏風擋著,是相通的。茶水煙巴菰都現成,大人請自便,隻不出聲兒便沒事。”說罷去了。

進了花廳,江忠源才知道那兩塊銀元的功效。滿花廳南北牆全是亮窗鑲嵌起來的,幕著淡青色的蟬翼紗,連中間的隔柵也都用檀香木屏風橫擋,可開可合,隻是掄著一條厚重的紫紅金絲絨,隔壁書房那邊說話聲音都隱約可聞。花廳裏兩溜窗台,擺滿了盆景花卉,什麼月季、玫瑰、蕃石榴、紅橙、柚子、橘子、鬱金香,有的鬱鬱青翠,有的掛果累累,有的含苞帶露,有的盛開怒放,美香不可勝收。沿牆有座椅有春凳,都陳著紫檀茶幾,陳設豪華中不失典雅,和門房那邊比起來,真有雲泥之隔。兩個丫頭提著酒壺躡手躡腳正給花兒澆水,見他進來,忙放下壺,一雙並蒂含笑蹲福幾行禮,讓座,沏茶,也不言聲,一邊一個站著。江忠源極不慣這般伏侍,又掏兩元一人給了一枚。那丫頭卻是可人,莞爾一笑收了,行個禮又去澆水。江忠源半日才恍然,這是這屋裏的規矩。略一定心,側耳聽書房那邊動靜,像是有人推磨般傳來軋軋隆隆的聲音,聲音卻是十分細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開一條縫兒看,那蟬翼紗薄得幾乎透明,隻見“書房”布置得新奇,北牆正中供著一張祖師畫像,像前案上爐中香煙嫋嫋,案前還有三張米黃拜墊。說是“書房”,通屋裏不但書架,書也是沒有的。再看幾個人,那個花白辮子穿駝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兩廣總督葉名琛,還有一個餘保純是認得的,原是廣州知府,撤差後留在總督衙門,當了葉名琛的清客幕仔;一個戴墨鏡腰係檳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師爺了。還有兩個總角童子,八九歲的模樣。葉名琛站在神案邊閉目合十喃喃念誦著什麼。最奇的地下還反扣著一張桌子四腳朝天,餘保純和胡師爺相對,兩童子相對,東西南北側身站定,也都閉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動東北西南旋個不住……他看得蹊蹺,摳縫兒彎腰還要瞧個仔細,覺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頭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剛要問,那丫頭扯他過來,悄聲道:“千萬驚動不得的!上回鑄錢局方老爺也這麼著,神沒請到。方老爺那是多紅的人呐,第二日就掛牌子撤差!您何必觸這黴頭?”

“請神扶乩麼?”江忠源小聲問。

“嗯……”姑娘的聲音更小。

“請的什麼神?”

“有時是呂洞賓,有時是何仙姑,有時老祖親自降壇……有時誰也不來!”

看著那姑娘神氣,江忠源差點失聲笑出來,忙捂了口。

“噓——”那姑娘以指壓唇,指指“書房”,輕手輕腳拿起抹布和另一個丫頭揩拭桌椅。

江忠源還待細聽,卻無須細聽了。隔壁葉名琛極響亮地問道:“鶴駕光臨了沒有?”

站在屏風邊的餘保純答道:“請到了!”

“是哪位?”

“是鐵拐李——仙家說他是李鐵拐!”

“保純執筆,庸墨拂紙!”一個極亮的童音喝道,“吾神來也,葉名琛還不下跪!”便聽衣裳窸窣,接著便是葉名琛的聲音:“信官葉名琛求問:一問廣州城防居民安否;二問粵西洪匪長毛幾時得滅;三問本人否泰!”

江忠源在隔壁不禁心下歎息:若論這三問,葉名琛不算髒汙之吏,隻是如此不學無術迷信鬼神,放著多少實實在在的軍政民政要務不理,一味玩忽,這份子頑鈍顢頂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亂想間,聽見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設乩架來!”便聽搬乩架聲,挪沙盤聲,簌簌毛筆走紙聲……移時,頭一個童子叫道:“吾神去也!”

“送鶴駕!”是三個人的聲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養,盼神仙時時重顧!”說得甚是齊整虔誠,一聽就知道是不知練過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屬辭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葉名琛已換了官派口吻,拖著長聲咳嗽一聲,說道:“神仙給我的什麼批示?胡者夫子給我念念。”胡庸墨笑著道:“想不到鐵拐李仙也能如此風雅,是一首長短句兒呢!”說著,展紙誦道:

月冷戈壁黃沙,庚嶺岫雲掩人家。軟紅十裏,秦淮月下,歌女樓舫如畫。錢塘潮信,湧浪朝天,孺子凡夫驚煞!嘯風起時,椰樹挺拔,堪嗟英雄樹無花。使君休問前程,金爐銷盡,窮通榮華。香櫞一島歸有期,彼處是海角天涯……

“兩位仙童勞累了,請回齋房用功通神。”葉名琛說道,“——庸墨、保純,據你二位看,這首詞是什麼意思呢?”

餘保純沉吟道:“據學生見識,‘月冷戈壁黃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說不定俄國在新疆又要折騰。最後一句,‘香櫞一島’,顯見是香港;‘歸有期’,似乎指收複有望。但大人間的是自己否泰歸宿,這就有點不合。”胡師爺道:“大帥能收複香港,自然是為朝廷雪恥立功,收拾金甌完全,這份功勞是大帥榮終歸站!”

“中間幾句我也在思量索解。”葉名琛口氣認真得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邊患內憂,中原依然繁華奢侈歌舞升平。錢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驚小怪,所以我們不要學那些孺子凡夫。隻是我這裏,也有‘堪嗟英雄樹無花’一句,看來是說我這裏蜀中無大將。難哪……收複香港我沒有那個雄心。朝廷《南京條約》剛訂過幾年,哪有那個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圖‘金爐銷盡,窮通榮華’。能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

江忠源在花廳裏聽得心裏焦躁,這麼著索解,一輩子也說不完這首長短句兒。正想著怎樣麵見直稟,隔壁話題一下子轉到了他身上。隻聽餘保純說道:“昨日大人賜觀林文忠公遺書,內中說江忠源調來廣州。學生和他有過半年交往,此人剛氣內斂敢於任事。洪秀全起事,湖南秀水幾股子匪民響應,都被江忠源彈壓下去了。雖是書生,殺伐決斷甚是有的。秀水南關一次斬首三十名亂匪,麵不改色!他來廣州,這地方民風刁悍,正好替大帥維持治安,省了多少事?也許他就是天賜給大帥的‘英雄花’呢!”江忠源原想起身過去的,一下子又坐回椅中:和餘保純在湖南為解軍餉的事,二人確有過半年交往,但並不是知交。官麵上的事,餘保純還算精明幹練,但他在廣州知府任上巴結琦善,媚外壓內,通國罵為漢好,怎麼會對自己這樣好感?這真令人大惑不解!抬頭間,侍立在窗前的那個丫頭看看帷幕又看看自己,又低了頭不言語,稍一思量便恍然大悟:隔壁的餘保純知道他江忠源在這邊坐著,這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他覺得已是時機,雙手撐著椅背站起身來,向那侍女點點頭踱出花廳,站在滴水簷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報道:“湖南新寧籍道光二十六年進士,候補廣州道江忠源——求見製台大人!”

“是岷樵麼?”書房裏傳來葉名琛的聲音,似乎很高興,“請進來吧——廣州地麵斜,說準誰到,真有意思!”便聽屋裏餘保純和胡庸墨也笑。

江忠源移步進來,看時,拜壇神像依舊,隻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著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餘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幾上放著方才抄的乩語詞兒。牆上除了神像,還有鬥大的中堂幅,寫著“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裏暗笑著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岷樵,私下見麵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將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於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江忠源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製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江忠源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讚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裏哪裏……”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製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江忠源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隻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製台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詰,其品位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