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眼看著還在荊棘叢裡磕磕絆絆地摸索著向前,他這條路倒像是得提前走到頭了。
「走吧,上二樓。」
喬奉天拿著兩張收據走回來輕聲說,以為何前在慌,便弓腰在他肩上溫柔似的拍了拍,何前抬頭看他,他接著安撫似的笑了笑。
二樓冷清尤其,走廊也是黑黢黢的,昏暗也就罷了,觸手的木欄杆也是涼的濕的。檢查HIV的抽血化驗室在最裡處的拐角房間,叩門示意再進去,裡頭隻有一個值班的護士。
「兩個都查?」護士上下瞄了兩人一眼。
喬奉天把收據擱在桌上推上前,「一個人。」
護士轉身從腳櫃裡端出了一盞雪白的搪瓷盤,盤裡放著簇新的醫用橡膠手套,一次性注射器,和兩枚紅蓋真空管。護士拆了手套的塑封,指了指眼跟前的一隻四方凳,「誰查誰過來坐,袖子擼高,早上吃飯了沒有?」
喬奉天轉頭看何前,何前搖頭,接著猶豫了一刻,拉開外套拉鏈上前。
喬奉天從天花板再看到房間裡的四個落灰的四個深色的角落,在到枕在何前肘下的,那個露出了海綿內裡的陳舊的墊子,鋪天蓋地地壓抑像積聚之後湧來的潮水,一波就沒住了口鼻。
在掛號處收費的時候,他小聲說查HIV,用了隻讓醫生一人聽見的氣聲。本都做好了被激烈或是譴責的視線審視的預備,卻發覺醫生連眼皮都沒抬,沉默地扯票蓋章,十秒都不要的功夫。喬奉天幾乎以為那是尊重,結果對方一把零錢伸到麵前嘩啦一撒,還是輕視。
就像呂知春那次在醫院一樣。或許隻是一個再無心不過的小小舉動,隻是敏[gǎn]的人去看,總要加戲似的在上麵付諸多附加,甚至是沒有因果的情緒。喬奉天替何前受了,作為個人他覺得並無所謂,隻是放到混雜的整體裡去看,他依然覺出了強烈的邊緣感,難以言喻。
又或者他們這樣的群體,排斥輕蔑從沒有弱化,隻是日積月累,積聚成了不需要透過言語和肢體去表達的,更高級的程度而已。
喬奉天在椅子上等。他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像鄭斯琦,不是和誰說話都像和他一樣,從來體味不到包袱,隔閡,差異。
「你抖什麼?」喬奉天聽護士冷不丁扯了扯口罩,冷聲對何前。
護士抬頭指著喬奉天,「你過來,抓著他的手,一動一動的我怎麼推針!」
喬奉天兩步上前按住何前的脊背,才發現他整個身子都在不住地打顫。
「怎麼了?」喬奉天皺眉,弓下腰去看對方的臉,溫和安撫道,「堅持一下,馬上就能抽好,好不好?」
何前沒說話,低了低頭,喉頭正明顯地上下升降了一記,艱澀地嚥了一口。
喬奉天抿了抿嘴,抬頭向護士,「麻煩,麻煩讓他休息一下吧。」
「注射器我都拆了,拆了就得扔!」護士歪頭凜眉,不怎麼高興。
「那我再去交一次費行不行,麻煩你了。」
「嘖。」
護士用力扯了手上的塑膠手套丟進垃圾桶,拿了手機轉身坐回椅子裡,沖兩人快速擺了擺手。
防疫站後是一片繁茂的水杉,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能越過樹梢的頂端,目及煙灰色天際。雨還是沒下下來,兜在濃厚的雨雲裡,有個隨時有瓢潑傾瀉的動作預兆。
何前雙手撐牆,頭深深弓向手肘以下。這麼阻礙吐納順暢的姿勢,致使他他說話的聲音,聽著都像是飲了大口霧靄似的含混悶沉。
「對不起啊。」
喬奉天不言語,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他肩上拍。
「你怎麼不罵我啊,我特想聽,你罵了我就不緊張了。」何前側頭,從手肘之下,看喬奉天細窄的小腿,「你接著罵,罵什麼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