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飯盒,說,吳潤其,帶回去給你媽媽洗。
我抱著空空的不鏽鋼飯盒,迎著江風往家走,走著走著,突然大哭起來。可我不能哭太久,我看到媽媽從山坡上走下來了。她是來站台這邊收飯盒的。見了我,她說,今天巧了,碰見你爸爸的車了?
我不做聲,把飯盒遞給她。
她酸笑著說,你又省下一塊錢車費,賺了吧?我要賺錢有你這麼容易就好了。
我把一塊錢砸她手裏,說,給你。
她說,唉喲,你這嬌小姐脾氣,跟你爸一樣,回家就沒好臉色,我前世沒有欠你們吳家錢呀。你看樓下劉媽的丫頭,一放學就到裁縫店幫劉媽打下手。你說成績成績比不上別人,說聽話聽話比不上別人,我命苦,攤上個不成器的漢子,又攤上個不成器的丫頭。後半輩子沒指望了。
閉嘴!我在心裏喊。
爸爸開晚班車回家,帶回來一顆燈泡,他把廁所裏壞了一個世紀的燈泡給換了。媽媽給他煮麵時打了個雞蛋,順帶給我窩了顆荷包蛋,還破天荒地在我爸倒酒時沒再埋怨酒錢。
我埋著腦袋吃雞蛋。
爸爸很反常,很想跟我聊天似的,問我最近學習怎麼樣。
我還沒答,媽媽就插話,還能怎麼樣,她自己不爭氣,問也是白問。
我爸再次出人意料地沒有參與“鬥地主”,他開始扯東扯西,訴苦地說,晚上一個開寶馬的別我的車。估計是個大老板,下車就罵我不長眼睛,砍腦殼的,萬一擦了他的車,看我賠不賠得起。
我媽媽氣道,現在江城去外頭掙錢的多了,拽得不得了,當馬路是他們家開的,你罵回去啊,說你這龜兒子有本事開保時捷,開個寶馬算鳥。
我爸說,我就是這麼罵回去的,罵得我腦殼都暈了。
我不講話。
我爸繼續說,哎,我一肚子氣,剛剛收晚班車,有個人在站台後邊追車,我心裏頭煩,一踩油門就走了,裝沒看見,沒等他。現在一想,我好像做錯了,不該踩油門。要等他一下就好了。哎。
他很惋惜很愧疚很良心不安的樣子。
我還是不說話。
我媽怨氣衝天,說,錯什麼錯?就該他背時。晚班車幾點開他不曉得?自己不趕趟,怪得了誰?
仿佛別人倒黴趕不上晚班車隻得深夜走回家,讓她很暢快似的。
我爸卻執著問我,吳潤其,你說你爸爸是不是良心不好?
我吃著最後一口雞蛋。
他找補地說,我現在其實很內疚,內心受折磨。
我媽說,唉喲,你一不犯法二不搶錢,良心好得很。我還巴不得你壞良心,錢都讓壞良心的賺走了。
我爸抿了口酒,非讓我給出個答案,他說,我確實一衝動踩了油門,吳潤其你說這是不是良心不好,吳潤其?
我吃完一整顆虛偽的雞蛋,惡心透頂。
我抬頭,報複性地,斬釘截鐵地說,是的。良心壞得稀爛。
我爸剛把酒杯端到嘴巴,被按了暫停鍵。他的眼神,竟然有些挫敗可憐。
我於心不忍,陡然覺得沒良心的是我自己。被交警抓住,罰款兩百塊,他一個月工資就兩千,他能有什麼辦法。開寶馬的仗錢欺人辱罵他,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老話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我嫌這個家又醜又窮。我連狗都不如。
我放下筷子回屋,我媽在背後抱怨,說,這個屋裏頭的人,個個當我是保姆,吃完就甩筷子,從來不曉得幫我抹桌子洗碗,我看她能享福享多久,等我死了她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