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夢太美了,不該留。
無念喉嚨發緊,奚不問放開他的手要走,無念勾住了,小指連接著食指,交彙的地方就那麼一點點,指尖都冷掉。
無念明白奚不問,他想做一個同上一世不一樣的選擇。
“上一世,我信道,道不容我;這一世,我信佛,佛不容我。”
“我自認心誠,守義如命,行善不殆。可到底護不住蒼生,護不住你。”
“倘若有下一世,我便信你,我隻信你。”
奚不問聽無念倉促說完,揚起下頜親吻無念被白布遮住的眼,他淡笑著,仿佛又一世輪回眨眼而過。
“師父,別怕,藏起來,等我回來。”
他高高躍至於炳靈湖上,踏著劍,踩著粼粼波光,依舊將劍首高高揚起,風骨昳麗。滿身血汙掩不住,他本就是人間最矜貴。可見人不在皮,而在骨,不折腰,不低頭。
他收了陣,天清地澄之間屹立,睥睨著惶惶然保全性命的佛道諸家,大聲言道:“我此生,一未殺薛循,二未有愧伽藍,薛容與一生,作惡多端,死得其所,我無愧天地。”
“信與不信,交眾位定奪。”
“但我本一世魔君之魂,犯過殺孽,今日諸位既要討個公道,便大可將血債都算到我頭上。我定叫諸位得償所願,盡興而歸。”
他提起殘垣,架於胸膛。
“我本不該再活一世,愧對爹娘,愧對奚家基業,今日我便割肉還母,剔骨還父,以答恩情。並碎己魂魄,千年萬年再無輪回。”
以往總不聽兄長的話,這一回卻想聽奚楊舟一回。千年萬年隻做奚不問,止於奚不問。讓人間除夕夜,光華萬丈時,讓血不再有,淚不再流,讓人間再沒有魔君。
眾人一片嘩然,笑他大張其詞,實不敢為。奚棄遠涕泗橫流,大慟難支。
“但我有三點所請。”
“一不可再與無念為難,山高水闊,任他行。”
第一劍他劃開自己的胸膛,血如更漏,滴在湖麵泛起細小漣漪。
“二再不可有損奚家,讓我父親回拂羽山休養。”
第二劍他剔下一根肋骨,血如雨,澆著湖水,血淋淋的白骨撲通一聲沉進水裏。
“三佛道兩界前仇盡消,從此隻言登天,殊途同道。”
第三劍帶下皮肉,落下血色禁咒,紅霧如紗,這湖染透了。
四周噤了聲,無一人敢說話。也是到此時眾人才發現,魔君竟也是血肉之軀。
“若有人敢違此願,我必化厲鬼,不生不滅,叫你日夜難捱。”
無念聽著奚不問咬緊牙關,尾音顫唞,心如刀剜,血肉分離之聲如一萬根釘子,將他擊穿。他自己也痛著,沐刀雨,趟烈油,但還對奚不問笑,抿著唇,像上一世在蓬萊那棵蓬勃的梨花樹下,看著汗涔涔的沈魄放罷風箏遠遠朝他跑過來。
——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
——南無阿彌多婆夜。
——南無阿彌多婆夜。
寂靜之下,無念誦經的聲音疏淡又清朗,每一個字都清楚,但每一個字都在抖,像送別,又像是殺死了自己。
奚不問遙望他,似渴慕一道光,萬千話語說不出,又覺得還不如一個吻,可吻再吻不到,光也聚不到眼裏,眸底的亮開始渙散,他念經的聲音好熟悉,字正腔圓,最後的音調瀑布般地向下墜去,像是上一世輪回前,沈魄在炳靈湖底聽到的那個小和尚的聲音。
——南無阿彌多婆夜。
——南無阿彌多婆夜。
難怪在慈雲寺,他初聞他誦經就覺似曾相識,難怪他纏著他一路,實是纏了他兩世,他是他兩輩子傾心之人,也曾是命中注定破他執念,引他輪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