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也關上了正門,兩堵高牆深樓危影,月光鋪落一道霜地,朱令月方才如夢初醒,從牆根下走出來。
適才一眼如鼻尖冷香叫風吹散,轉眼便記不得禦輦上的花紋究竟是什麼顏色。
眼前幕幕,紛雜交錯。
從元初三年,她十五歲及笄那年乍入長安,繁華落眼少女心性任性恣意,被鄭太後捧為一顆棋子,長信宮高,高得叫她以為當真天很低,舉手即可摘星辰,到如今短短數年,已窺盡海市蜃樓的浮華一夢。
她舉著那盞已滅的燈,獨行寬闊道中,白露沾衣,裙裳垂墜。
隱約聽得風裏不知吹來周邊哪家豪門歡宴的歌姬之聲,唱道是——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流光惜易邁,歡娛及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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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春水(四)
皇後懷的這一胎, 非“曆經坎坷”一詞可盡述。
之前大大小小的風波自不必說,到戰亂平定, 齊淩回到未央宮以後, 好幾個太醫專程看顧,流水一樣滋補之物送下去,還是比尋常小許多。仿佛她精血已叫思慮熬幹了, 孩兒怎麼都得不到。
血虛則本弱,弱則易生變,境況時好時壞, 朱晏亭精力不濟, 深思不寧, 常常夢見小產,總是在半夜滿身冷汗驚醒過來。
齊淩幾乎棄了宣室殿,夜夜陪著。初時他也慌,不知所措,一夜宣召數次太醫,就算皇後已經再度安穩睡著,也要拘太醫與他一處守著, 折騰得椒房殿人仰馬翻,燈火高燃到天明, 他自己倒是年輕體壯, 一位年歲高的太醫自覺如此下去熬不過他,竟到了“乞骸骨”想辭官歸鄉的地步。
幸好後來他摸清楚此事多由朱晏亭心結起,漸漸不再折騰太醫。
夜半時感到她忽然驚動,便從身後將她摟著, 手穿腋下, 掌心輕輕停在腹上。
這個環護的姿勢很容易叫她安靜下來。
好像在將溺斃夢境中攀住水麵浮草, 抓著他的手臂,手掌心的溫熱、血脈的跳動,提醒她尚未失去,還在生機勃勃的存在著。
她便能慢慢呼吸,在他懷裏沉沉睡過去。
此法甚好用,隻苦了齊淩。
她柔軟身軀隻覆一層輕羅寢衣,腰背叫汗水潮潤,衣緊貼身,青絲雲水一渦,絲絲縷縷沾黏玉質後頸,幽幽香氣泛出雪肌。
半載未近身,又險些永失,這般抱在懷裏,難免心馳神動,思緒翩翩,不知所以。
但這胎不似先前懷太子那樣穩固,一日日熬著異常艱難,總是在將失未失邊緣,他是半點也不敢造次。
耐不住了,也隻是低下頭,鼻尖埋入春草一樣細細軟軟的黑發裏,在她後頸上輕輕烙一個滾燙的吻。
或是燥意上來了作勢威脅,手下卻隻是拂蕩一陣春風般,恐落下一點重量,靜悄悄環住那生機流淌、溫熱茂然的小山丘。
……
雖然艱難,好在這柔軟的凸起還是一日一日,慢慢的隆起來,像春日一根瘦弱的草,被一滴露水滋養著,也悄然硬[tǐng],推破了土層。
朱晏亭曾猜測這孩兒這麼嬌小,一定是個女兒。
但齊淩很篤定:“是個兒子。”
他說這話時,手裏執卷,燈下麵有倦色,多日沒有睡好了:“還沒出世就乖張忤逆,不事君上,處處和他父親作對,至今沒感受半點體貼孝順,不像女兒。”
朱晏亭被他這話逗笑:“陛下作威作福慣了,和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兒也要擺架子。昱兒不也是你兒子?是不是柔善和順,日日吵著要父皇,哪裏不孝順你?我倒覺得這孩子很像你們齊家公主的性子……”話到半截,覺得對自己母親不敬,忽然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