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該走了。到時間了吧?」
我覷了眼表:10時22分。
「送你回家。」我說。
「不必了。」她說,「去附近商店買買東西,一個人乘電車回去。還是這樣好。」
「那就在這裏分手。我再呆一會兒,這裏舒坦極了。」
「謝謝你送的指甲刀。」
「不客氣。」
「回來時能給個電話?」
「去圖書館。」我說,「喜歡看別人工作的情形。」
「再見。」女孩道。
我像《第三個男人》中的約瑟夫·康特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沿著公園中筆直的路漸漸遠去。她消失在樹噲中後,我開始觀看鴿子。鴿的走路姿勢每一隻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須臾,一位衣著得澧的女子領著小姑娘走來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圍的鴿子便一齊朝那邊飛去。女孩有三四歲,像所有同齡女孩一樣張開雙手去抱鴿子。鴿子當然捉不住。鴿子自有鴿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著得澧的母親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此後便不屑一顧。周一清早躺在公園裏排出五六個空啤酒罐之人,顯然算不得正人君子。
我閉起眼睛,試著想《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裏、伊凡、阿遼沙,以及同父異母的斯美爾佳科夫。能夠一口氣說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間又能有幾多呢?
凝望之間,我不由覺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麵上漂浮的一葉小艇。風平浪靜,惟獨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總好像有些特殊——說這話的是康拉德。語出《吉姆老爺》中風暴襲船那部分。
長空寥廓,一片朗然,彷彿不容任何人懷疑的絕對觀念。從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於一身。大海也是如此。連看幾天大海,往往覺得世界隻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樣。同船這一雷同產品中分離出來而被拋棄在橫無際涯的海麵上的小艇,的確有某種特殊之虛,任何人都無法逃避這種特殊性。
我依舊躺著不勤,喝掉最後一罐啤酒,吸了支煙,把文學聯想逐出腦海。我必須稍微現實一點才行。餘下的時間僅僅1小時多一點點。
我站起身,抱著空啤灑罐走至垃圾筒扔了進去。然後從錢夾抽出信用卡,在煙灰缸燒掉。衣著得澧的母親又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正經人斷斷不至於周一早上在公園裏燒信用卡。我首先燒的是美國運通卡,繼而把維薩卡也燒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煙灰缸中化為灰燼。我很想把波爾·斯求亞特牌領帶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轉念作罷。一來過於惹人注目,二來實在多此一舉。
接下去,我在小賣部買了10袋爆玉米花。9袋撒在地上喂鴿,1袋自己坐在椅上吃著。鴿群像十月革命節記錄片那樣鋪天蓋地而來,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鴿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沒吃這玩藝了,好吃得很。
衣著得澧的母親和小姑娘在觀賞噴泉。母親年紀大概與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間,再次想起那個同革命活勤家結婚生下兩個孩子後去向不明的同學。她甚至領孩子逛公園都已無從談起。我當然不知曉她對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盡皆消失方麵,我覺得我或許可以同她就某一點相互理解。不過,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這某一點拒絕同我相互理解。畢竟我們已近20年未曾見麵,而這20年間實在是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各自虛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說就算是同樣清算人生,她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我則不然。我不過是在酣睡之時被人突然抽掉床單而已。
我覺得她說不定因此而譴責我,問我到底選擇了什麼。言之有理,我的確什麼也沒選擇。若說我以自己意願選擇的,隻有兩件事:原諒了博士;未同其孫女睏覺。然而這對我又有何作用呢?難道她會因這點小事而積極評價我這一存在對我這存在的消失所發揮的作用嗎?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歲月把我們遠隔開來。她評價什麼如何評價,其基準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框架。
我的框架內幾乎一無所剩。映入眼簾的隻有鴿子、噴泉、草坪和母女倆。但在觀望如此光景的時間裏,幾天來我第一次產生了不願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念頭。至於往下去某某世界,這點已不足為慮。縱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間全部耗盡也無所謂。我隻是希望依依懷抱剩下的7%看個究竟——看這世界到底變成什麼模樣。因為什麼我不清楚,總之我覺得這似乎是賦予我的一項使命。的確,我是從某一階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這裏邊自有其緣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我也不能不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