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3 / 3)

…無論什麼理由,這本身就是腐敗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該發生這種事。」

比武的過程無懈可擊,沒有可做文章處。輸了就是輸了。

朝野上下並不當一回事,勝負本有運氣的成分,又不是打不還手,比鬥哪有萬無一失的?但公孫皇族丟不起這個臉,於是有人請纓雪恥,欲為武皇守護尊嚴,然後又在公開的決鬥裏,敗在青萍刀下。

「……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後一枚火燒,饒富興致。「按照故事的套路,這『青萍刀』應該不斷打敗前來挑戰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顏麵掃地。

他們最後幹掉了幾個?」

「三十三個。」

耿照差點被苦茶噎死。

「一個無名的鄉下門派,能夠打敗三十三名公孫皇族的使刀高手?」

「嚴格說來,『青萍刀』嚴守愚打敗了六名前往挑戰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孫家開枝散葉,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為侯者,也有自立門派的。青萍刀嚴家的六連勝,徹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時挑戰書如雪片般飛來;雖無人敢向武皇搦戰,但那些自立門戶、外地封侯的,全成了眾矢之的。皇圖聖斷刀的不敗神話,眼看將成笑話一樁,而皇族中已無成名高手。

「公孫扶風在民間長成,回歸皇族不過數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庫。武皇嫡係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許他用刀,當公孫扶風打開武庫大門,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戰時,腰間佩的是一柄長劍。」

出身民間的皇族青年以劍使刀,拿下公孫氏三十三敗後的頭一勝,從此踏上他長勝不敗的決鬥之路。

不久武皇駕崩,五侯亂起,公孫扶風臨危授命,屢建殊功,掃平了內外的競爭者,最後登上帝位,以「衝陵」為武皇尊號。

「……這個故事很勵誌啊。在套路裏算是不錯的,有新意。」隻不知和我有什麼關係,耿照心想。

「公孫扶風這人懶得很,他肯比武、肯拚殺,就是不肯坐下來濃縮凝練,將克敵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這麼個人,在皇圖聖斷刀裏留下了十七式,讓我們其他人看起來跟棒槌一樣。」武登庸的眼​​神有點厭世,搖頭道: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幫他錄下的,有時是決勝的那一招,有時是沒頭沒尾的幾招拚湊,說不上一套,但都厲害得很。頭一回留招,人家問他要叫什麼,他便在秘卷留下『起於青蘋之末』六字。有人說是應了名諱裏的『風』字,有人說是指青萍刀嚴家,還有鬼扯什麼起於寒微、終成帝王的。我覺得他就是隨手亂寫。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問這式叫什麼好呢,卻讓他白了一眼,沒好氣道:『你們是白癡麼?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連字都不題了,此後回回如此。秘卷裏的題名留了空,總得有個章程不是?逼得我們這些後人隻能管叫『青蘋第二』

、『青蘋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沒弄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這十七式時,隻覺他媽見鬼了,有的勢若雷霆,橫空驚天;有的冷銳毒辣,倏忽無蹤… …這能叫『都是同一招』?

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氣虎虎的模樣逗得挺樂,忍笑問:「前輩以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罵罵咧咧,似未聽見,顯然當年修習這位武皇衝陵所遺,沒少吃了苦頭,兩人隔世結下樑子,多年難解。耿照又重複一次,老人止住罵聲,突然轉過頭來,定定望進少年眸裏,似笑非笑。

「得問你啊。你以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嗬」的一聲詫笑起來,見他並無促狹之意,登時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視良久,忽然挪開視線,望向耿照腰側;耿照本能順他的視線乜去,老人目光又轉射肩頭……瞬息數易,少年隻覺一股逼命似的壓迫感襲來,跟蕭老台丞鋒銳如刀的視線不同,是刀皇前輩注視的方位、角度和頻率,造成這股異樣的壓迫,同時又有著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嘩啦一聲巨響,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欄杆碎片裏,背門留有撞擊過後的隱隱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處,雙手交疊,隨意擱在下腹間;自己卻不知何時退到了丈餘外,又撞塌了小半鏤槅,忽然省悟:「前輩……前輩的目光銳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額頭,滿掌溼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夠了罷,要來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卻不知從何而來,這是連麵對殷賊都未曾有的危機感應,未及凝思,急急舉掌:「前……前輩!可否……可否給我一柄刀?晚輩抵……抵擋不住!」

老人長笑:「刀長兩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兩半,豈非已在你手?留神,這便來了!」猛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動,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揮刃格開,意未動而身刀先動,單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間,行雲流水般抵擋著電射而至的逼命視線,雜識次第沉落,心境越發空明,周遭的蟲鳴鳥叫帶他回到意識裏的某一處:同樣單膝跪地,同樣刀氣逼命,長街裏風帶血氣,那是來自開膛對剖的一地馬屍,以及無懼死亡、前仆後繼而來的南方勇士——他明白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了。

視線化成一道道鋒銳的刀氣,遠處發動攻勢的也非刀皇前輩,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覺尊見三秋,每道攻擊都跟深深刻印在識海裏的一模一樣,耿照或不記得,但虛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軌跡,在少年意識的最深處與之共鳴……

一如前度,耿照擋下每一道肉眼難辨的刀氣,為保護倒臥身畔的摯友,但事態的發展始終沒能過渡到後段;一記不漏地格開數百、乃至數千道刀氣之後,攻擊再次從頭展開,以更快的速度,更淩厲的勢頭,更刁鑽的角度。這不是覺尊,耿照能清晰察覺。這人……要比覺尊強得多了。

而他不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進取為標,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後。

(守禦,方為刀法之極意!)

那種神遊物外、得心應手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不知輪迴幾度之後,身子赫然一昂,就這麼忽悠悠地脫體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見黝黑精壯的短褐少年掄轉單刀,一絲不漏地格擋刀炁;轉頭四顧,長街兩側的黑瓦白牆,垂覆出牆的濃蔭,拂過林葉鳴蟬的午後之風……

耿照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過在不經意間,每一瞥、每一聆所遺留在識海深處的知覺片段,重新於虛境中堆砌、還原出來的真實場景;因人識所不能及,無有變造扭曲之虞,隻能是真。

但他從未如此際一般,彷彿在虛境之中又入得一層虛境,才能看見虛境中的自己……這麼說來,虛境到底有多少層次?再往下一層,所見又是何種景況?

耿照並未繼續「深思」——在虛境中,思考是少數極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體「想」著什麼,可能下一霎便會清醒過來,如遭虛境所逐;若勉強為之,不但當下異常痛苦,返回現實後不免頭痛欲裂、噁心反胃,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故每回潛入虛境調閱記憶,靠的是入虛靜前的一絲清明。

還好此際最吸引他的,是虛境中那「耿照」格擋覺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詳鏡中人般看著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覺入了迷。

那些原本該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屬的刀招,錄於冊中各自為政,彷彿九幀相異的圖畫,在持刀少年手裏卻徹底變了模樣,隨幾千幾百道無形刀炁飆至,九招化出各種應對之法,彼此之間有相似亦有乖離,卻隱有一條相通的理路貫串,隻是他從未發覺——他早該發現的。它們來自同樣的源頭,怎麼可能無法貫串,毫無關連?

耿照一瞬間又回到了「身子」裏,繼續舞刀成圓,抵禦颼颼射至的無形刀。

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對少年來說忽然有了意義,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這一掃遊刃有餘,而那一撩險象環生;他的刀開始對他說話,而身體持續回應著這份絮語,逐漸交織成澎湃洶湧的共鳴……

「……耿照,是我……」熟悉的語聲鑽入耳蝸,黏膩和悶鈍忽從百骸末梢倒灌湧入,身體開始變得沉重,不再輕盈如絲。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現實。「……快點住手!」

少年猛然睜眼,手刀被格在一雙肉掌之間,凝練的刀氣瞬間迸散開來,餘勁將地麵上狼藉的各種碎片——欄杆、簷瓦、磚頭,不知名的鐵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幾近粉碎的石鎖——卷得離地數尺才又轟然散落,現場如遭龍掛肆虐,慘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正欲開口,忽覺體內一絲氣力也提不上,幾乎軟倒,恰被日九雙掌撐住。煙塵外餘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窮山鐵衛團團包圍,如臨大敵,連一抹輕細的呼吸也聽不見。

日九見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聽見動靜趕來時,呼延宗衛已讓徵王禦駕的最精銳將此地圍起,國主雖曾吩咐,今日誰都不許到這兒來,以免擾了駙馬爺和典衛大人,但院裏飛砂走石牆塌柱倒,簡直跟被礟石轟過沒兩樣,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長孫旭先撤出侍女僕婦,花銀子打發了聞報趕來的各方公人,本以為師父正教到心神震盪不可自拔,搞了半天隻有耿照獨個兒拆房,拆到入夜還不消停,偏又不見師父蹤影;擔心好友消耗過甚遺下內創,才冒險躍入戰團製止。

「住得不開心直說嘛,我換一間給你,別搞拆遷啊。」日九見他脈象平穩,終於有了說笑的閑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維持雙手支撐的姿勢,扶著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毀的階台。

耿照嘴角動了動,累得沒法揚起,勉強嚅囁半天,逼得日九湊近耳朵,疊聲連問:「什麼?你說……說什麼?」

「一招……」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才笑出聲,雙眼緊閉,老牛似的喘著粗息。

「真他媽是同一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