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1 / 3)

第二八三折

細渠柳岸紙素名汙

這晚耿照睡得特別沉,彷彿把疲憊全留在虛境,以致一夜無夢,甦醒時已是翌日午後。驛館管事拚著得罪窮山國主,也不肯送飯給耿照,其餘人等莫不遠避,不敢稍近。呼延宗衛隻得遣禦衛提來食盒,讓耿照在屋內用飯。

第三天已過大半,耿照卻無甚惋惜,不復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飲,隨意遠眺發呆,漫無目的。

老人給的已太多太多,遠超過少年預期。

「你身上有刀。」——現在他終於明白風篁為何這樣說。

那時耿照還未入三奇穀,風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樣態,俱是此前人生的總和,萬物有源,沒什麼是憑空飛來。

風篁所見,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雞叔叔劈柴,不知累積了幾千幾萬刀的結果;是七叔提煉自身的「天功」經驗,教他怎麼奔跑、怎麼跳躍,怎麼睡覺怎麼使勁,怎麼一錘錘砸上火星四濺的鐵胎,讓它們成為肢體的延伸,依本能就能運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會使刀。

耿照對刀的敏銳直覺,來自生活最平凡微小處,耗費他迄今生命的絕大部分,如呼吸飲水般自然。世上無一門神功,能速成這樣的資賦,他的刀一直都跟著他,隻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少年總覺自己不通刀法,對敵時,習慣了倚仗別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無雙快斬》,後來對手越強,漸難應付,遂冒著時靈時不靈的風險,改使得自識中血海的寂滅刀;在半山破廟硬扛殷賊那會兒,連蠶娘的一式蠶馬刀都用上了,獨未使過霞照刀法。

直到於虛境中再入虛靜,看到憑藉本能格擋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發現:原來那些隨心舞圓、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這就是何以前輩死皮賴臉,也要一說公孫扶風的事。

從首式「起於青蘋之末」,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蘋十七,公孫扶風既不屑提煉濃縮,也無意留譜傳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並非隻為標新立異。

即以刀皇來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絕學,於公孫扶風就是一招,不過是展現他這個「一」的不同麵相罷了。隻見十七之異,不見本我之一,此為武皇衝陵鄙笑世人處。

武登庸要說的是:其實你一直有刀,且正用著,隻是渾無所覺。區區三日,學新刀太勉強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罷。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盞,心滿意足起身,推門見日輪西移,距黃昏怕不到兩個時辰,最後一天即將結束,卻不覺有甚遺憾。現在不管他看到什麼、想著什麼,對刀法都有更深的體悟,心頭茫然漸去,哪怕實力難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無窮。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門等他。

「捨得醒啦?昨兒有沒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腳腳啊?來來來,給武伯伯瞧瞧。」

耿照滿腹的尊敬感激衝上喉頭,差點嘔了一地,頓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沒法正視這人啊!這要歷經多少磨難,節操才扭成這副油酥麻花的形狀?忍著惡寒衝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輩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慣他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滿嘴綠蒼蠅,冷冷哼笑,扔來一柄釣竿。「好,好曬魚!怎不幹脆睡到開晚膳?拿根燒火棍往你榻裏一串,直接上桌盛盤不好麼?」

「就怕晚輩斤兩不夠。」

耿照忍笑接過,見老漁翁悶著頭往外走,忙加緊腳步,邊揚聲道:「前輩,今兒還問麼?」

「問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門去。

離了驛館,一老一少穿繞在蟬聲唧唧的巷閭間,出了條窄長胡同,視野頓開,水si撲麵,帶著柳條新氛,稍稍驅散石板路上的蒸騰熱氣,正是兩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見人跡。

難怪前輩當日能在這兒架火烤魚,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這種怎麼走都不會經過的地方啊!

那渠寬約兩丈,兩側以礫石堆成護岸,跟城內以砌石夾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從水下飄著的蘆尖能知一二。岸邊積成沙洲,長出蘆葦,夏季水豐滿漲,這才漫過葦草。

漕運乃越城浦之命脈,城尹衙門的疏浚官權力極大,還不是閑差,一年到頭忙成狗,休說長蘆葦,連渠內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許的,沒弄好能掉腦袋。耿照到越浦的時間不長,總還知道這事。

「這裏以前是條河。我是說真的河,不是發民伕挖將出來,再用蓋城池的大石塊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種。」

武登庸在柳陰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熟門熟路甩鉤入水,叼根長草枕臂倚樹,踢鞋疊腿,光瞧便覺舒心。「好笑罷?現今過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沒人知曉啦。

若非夏季漲水,漫過閘口,沒準這渠都是幹的。」

耿照也學他甩竿,隻是典衛大人不擅此道,差點給魚鉤勾了後領。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們今天便隻釣魚?」擔心殃及亡母,索性連「問」字也不提了。反正釣魚也沒啥不好。

「問!怎麼不問?」老人還沒笑夠,半閉著眼一副懶漢德性,隨口應付:「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還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該選「少」,貪多嚼不爛,選了等於沒選。但老人哼哼唧唧笑個沒完,令少年莫名地惱火起來。魚鉤釣繩這種費錢的玩意兒,龍口村的孩子哪裏玩得起?不是跳進水裏徒手撈魚,便是編漁簍、砌魚槽,多的是不花錢的手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選『多』!」

「哼哼……哈哈哈……哎喲……選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聲音漸漸沉落,貓兒似的咕噥取代意指,最後直接成了呼嚕聲。「那就比一比……比比誰釣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覺得對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簡直是棒槌。

不過水岸微風太舒服了,這柳樹底的瘤節凹陷也是,巧妙托著腰背,涼滑微硬的觸感和鮮烈的木氣,堪比漱玉節重金購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諒了老人,隨著前輩亦趨亦步,昏沉沉地跌入夢鄉。

夢裏仍是這片細渠柳岸,午後驕陽正熾,眼中所見,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暈裏,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虛境中難以思考,所有一切都隻是感覺,你閃過一個念頭,所見所覺就回到那個當下。耿照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連作夢都想待在這兒,但這睡前所見的渠邊場景異常穩固,沒有過往虛境中一念數變的破碎與虛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睜開眼睛,起身舉臂,掌中多了柄刀。

長三尺五寸,重五斤,銑亮冷銳,令人不寒而慄。

耿照無法思索。按說一旦去想「這是怎麼回事」,立時便為虛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麼將他牢牢摁在虛境裏,明明被識海排斥的痛苦異常鮮烈,他就是無法返回現實。

除此之外,虛境裏的運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覺殺氣。當日闖入識海的柳見殘若是混沌迷霧,老人便是柄冷硬堅銳、  百鍛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難以忽視,無法共存。

是老人將自己「釘」在識海中——耿照隻能如是想。他甚至無法分辨此間是自己的虛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場景就在霎眼間易改。

陽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裏連牛油燭焰都在晃搖。那股子凍,已經遠遠跨越了耿照的想像邊界,將常識拋諸腦後;他懷疑石縫間填的不是膏泥苔蘚,而是萬年不融的堅冰。屋子四麵堆滿齊頂層架,似金鐵所鑄,每格疊有長條磚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屬鈍光帶著一抹深濃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