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幾乎無法動一動身體——非因禁製,而是因為難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過磚石地的聲響,已不知由身後何處逼近。他勉力邁步,在層架間辛苦竄逃著,偶爾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淚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間便化成冰渣。連口鼻裏的氣息像和了水的砂礫,耿照感覺胸口越來越重,漸漸吸不進什麼。
不知為何有種強烈直覺,層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憑。
一個過彎膝腿不聽使喚,肩頭「碰!」撞上層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動僵硬的指掌取了塊長條磚,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進血肉。青銅鑄成的書簡上,鐫刻著端正好看的蠅頭小楷,卷首題著「起於青蘋之末」。
耿照無法思考,隻能感覺。於是在默讀書簡的下一霎,場景再度發生變化,一人舞著直刀從天而降,勢若狂風捲掃,直比破廟外七叔的那一劍更加烜赫駭人,他避無可避,咬牙揮刀,悍然迎向挑戰——柳陰下水風習習,閉目倚樹的武登庸雙手交疊,看似極放鬆的擱在下腹腿間,額間卻滲出點點汗珠。越浦城裏沒有什麼地方是人跡罕至的,是老人在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陣法,雖無大害,生靈自然而然走避,當然也包括人。
在長街見耿照對上柳見殘時,武登庸便懷疑少年身負入虛靜之能。
柳見殘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大半輩子隻練刀的武人,資賦亦高,裏外條件有了,待眼界、經驗累積到了某種境界,某日靈光一開,刀意便即入門。此說乍聽玄乎,其實跟「氣機」是一個意思:高手能夠感應殺氣,以眸光或體勢震懾對手,用內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釋,於是有了氣機這樣的說法。
兩名刀意入門的人對上,合理的結果是氣機對撞,狹路相逢強者勝,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綻為止。
但當日的情形,分明是兩人同陷虛境;若柳見殘隻是凝意破門、無端闖入的一方,是誰提供的虛靜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虛靜」是道門的說法,指劍奇宮的《奪舍大法》亦取此謂;佛門則稱『無相之相』,又叫「無我」,也有說「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虛境,是叩問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門磚,一切異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約的挑戰,為耿照多添一縷生機。
讓耿照想像一柄虛幻之刀,測試的是化虛為實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見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過考驗,甚較老人預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並沒有騙他。公孫氏的家史上,沒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圖聖斷刀》之人,生出這種念頭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僅次於橫空出世的武皇衝陵,也才練過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沒敢說是精通。
但他看過全本《皇圖聖斷刀》秘卷,還有整座青銅武庫。
現實中或無法悉數記起,但銅簡上的圖文,可是一點不漏地存於老人的識海。
耿照隻消翻過一遍,從此虛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圖聖斷刀》,想忘也忘不掉。
帶著一座武庫是終身受用,但似乎緩不濟急。
不是想要大禮包麼?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終於姍姍來遲啦!虛境中不受時空所限,親身體驗下被六十七式《皇圖聖斷刀》狂轟濫炸擼到死的滋味……
這都能扛住,還怕甚來!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夢正酣,襯與柳飛水潺涼風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閑自得的午後垂釣圖。[ 防偽]◇◇◇刑部尚書陳弘範買在甘露坊的物業,本是為了安置阿攣之用,考慮到避嫌,與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個城區,去皇城公署都不順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攣姑娘的美貌,得到聖眷是毫無懸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兩下走動太方便,難保皇上不會生疑,以為收了他陳弘範的舊鞋,不管再怎麼好穿,心裏總不舒坦。
聖上常微服來梧桐照井,與他說些不便於皇城言說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遠,他公餘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擔起照拂阿攣姑娘的責任,三天兩頭往城北跑,見他識相地不再前來,直將陳君疇誇上了天,以為心腹忠臣。
擁有這樣的直覺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攣的美貌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抵抗的——正是陳尚書得以平步青雲,在平望長袖善舞的最大本錢。
蕭諫紙並沒有告訴他,為什麼派人把阿攣送來,想讓他為自己或阿攣做什麼。
從女郎叩響尚書府邸的門環伊始,這一切全是陳弘範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殿試欽點的一甲前三,雖說有「天子門生」之譽,亦和其他同年一樣,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聲「老師」。陳弘範與蕭諫紙的關係,也僅是這樣而已,既未私下往來,連書信都沒怎麼通過。
宴請新進士的瓊林宴上,他們隻簡單寒暄了幾句。那已是當晚陳弘範交談過最長的一段。
誰都知道他是祖墳冒煙才混上的便宜狀元,天子點的可是遲鳳鈞,不是文章四平八穩的陳弘範。皇帝陛下在離席之際,特意喚遲鳳鈞來前,將自己的金杯斟滿,賜了給他;誰才是聖上心中的金榜第一,無庸置疑。即將踏入官場的新科進士們尚不諳為官之道,紛紛搶著同遲鳳鈞敬酒,意興遄飛地討論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論,想像日後治國平天下的光景——陳弘範擱下筆,望著窗外的夜色微微發怔。
是啊,怎就沒想過寫封信,問一問台丞的用意?
或許是心裏清楚,蕭老台丞一個字都不會回他,約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給了個蠢蛋。尚書大人自顧自笑起來,將紙上的墨跡吸幹,沒多久工夫,院裏的老家人來叩書齋之門,陳弘範趕緊起身,至月門外相迎。
來人五綹長須,相貌清臒,一襲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領袖繡幅作工精細,顏色則是更深一點的紺青,隻交領的環頸處綴了圈月牙色綢,外罩白綢長褙,所用材質無不華貴而低調,更顯高雅。
「君疇有失遠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攏摺扇,怡然笑道:「前院裏的梔子花開得絕好,你不來迎,我才能細細玩賞,飽嗅了香息而來。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沒喊我。」那老家人名喚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聽,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經常來此,老家人見怪不怪,微一頷首權作招呼,便來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為意。
梔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點光,其上紋理細緻,宛若上好的厚織。陳弘範想起恩相日常所著,色愛冷白,質偏厚軟,果與梔子花極似,那是真歡喜了,一邊殷勤延入書齋,一邊笑道:「這會兒趕上時節了,花開得好,香氣也好,都說:「『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我家鄉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麼?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劍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襯與那稍張即斂的烏眸,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促狹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說個什麼笑話逗你似的,尚未聽聞已自難禁,哪怕真開了過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氣來。
央土有酒名玉露,別名就叫「玉堂春」,與花卻沒什麼相幹。陳弘範聽他如是說,笑道:「恩相欲飲,我讓能伯沽幾斤來。」
雅士大笑。「我這輩子所飲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斤』字,打幾斤來怎麼得了?」陳弘範忍笑道:「我聽人說金吾郎飲酒,等閑不用兩斤以下的酒埕。」雅士隨意落座,作勢掩臉:「說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醜了。」兩人相視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處。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時候未必值得誇耀,但他確實得人歡喜,毋須特意討好逢迎,也能贏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