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3 / 3)

自陶元崢死後,朝中已不設相位。能當得「恩相」二字的,也隻有人稱「中書大人」的任逐桑了。

陳弘範的長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為能幹,而是避嫌。

沒有被明確歸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許多陣營都吃得開的刑部陳尚書,能把觸角伸到更深更廣的地方,是相當稱職的中間人。為此之故,任逐桑從不在自宅接待陳弘範,在朝中的往來應對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熱。

「甘露坊那廂……」趁陳弘範從書桌抱來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麼,隨口問:「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動甚勤,看似進展不錯。」

「的確不錯。」陳弘範笑道:「那一位對阿攣姑娘始終以禮相待,甚是相得。

前幾日聽說了姑娘的遭遇,還發了頓脾氣,讓楊公公佈置親信,往東海查案去,十分來勁。」

陳弘範就是在人心這點上琢磨得透,才能為中書大人所用。旁人進獻貴女,巴不得陛下趕緊弄上龍床,最好懷上龍子,「以禮相待」算哪門子不錯?殊不知得手之後,便是濃情轉淡之始,這一節天子與庶民並無不同。若無足夠的情愫牽緣,緊緊糾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費心血俱是白饒。

任逐桑輕轉杯緣,清澈有神的鳳目望著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麵上雖掛笑意,卻未必是全喜。「你找個機會提點楊公公,不管查到什麼,都先捋一捋、緩一緩,別一股腦兒倒出來邀功。官家遠在京城,不知東海根柢,然而出口成憲,屆時讓誰辦去?總不是他楊玉除。」

陳弘範明白厲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會得。」

帝後失和的耳語在平望都流傳既久,三宮六院的規模又遭先帝所限,沒點上下其手的空間。這趟娘娘鳳駕甫一離京,各方勢力無不挖空心思見縫插針,想把皇帝摁進自家美人的腿間,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權勢,可惜功敗垂成,沒有一名佳麗能留在皇城裏,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誰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個,居然還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書大人默許,光憑陳弘範,是請不來惠安禛和楊玉除的。惠、楊兩位公公是為陛下著想,或許在他們看,陳弘範是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歡心;中書大人所圖,相較之下難免令人費解:誰會削尖腦袋進獻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對自家女兒的寵愛?

在陳弘範看來,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簡單。

無論誰抓住了陛下的心,隻要受任家節製,任逐桑不在乎這人是皇後娘娘,抑或阿攣姑娘。世上既無恆久的寵愛,何妨讓陛下在任家手裏挑珍珠?

若無阿攣姑娘,任逐桑亦有準備,不容他人將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陳弘範知道中書大人今夜前來,不為陛下的新寵,在幾上小心攤開長卷,移來燭火,確保恩相能清楚看見其中的內容,清了清喉嚨。

「據下官所得線報,日前阿蘭山三乘論法的紛亂,起於一群自稱『姑射』的匪徒,煽動流民、意圖刺殺鎮東將軍等,亦是這幫匪人所為。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員並非尋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冊與各人所為、本部掌握的事證清單等在此,還請恩相過目。」詳細說明姑射亂黨的身份與犯行。

事關重大,在這份文檔未正式送進刑部之前,還有轉圜的餘地,這也是任逐桑今夜來訪的原因。

這大半年間,東海道屢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說是極為罕見,各種流言次第傳回平望,蓋因不出武林事的範疇,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論法出了大亂子,其後「姑射」之名浮上檯麵,才把看似無關的案子串起來,朝野議論;但有王禦史的慘例在前,誰也不想招惹鎮東將軍,迄今尚無一本參他怠忽職守、圖謀不軌,全都在觀望著。

算算時間,朝廷也該有個說法。

提問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禦史台是全無動靜,先帝爺當年的密探頭子眼下正坐鎮東海,自己就是等著挨參的目標,承宣朝既無像樣的密偵緹騎,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證據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單。

連是哪些人搗亂使壞都說不出,豈非動亂未止?朝廷的顏麵何在!

任逐桑靜靜聽他陳述,始終不發一語,末了才翻回捲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叩著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單。

古木鳶遲鳳鈞高柳蟬鹿別駕深溪虎僧果昧空林夜鬼嶽宸風下鴻鵠梁子同巫峽猿何負嵎果然須於此處用兵。陳弘範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名單上的何、嶽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陳名案卷,尚書大人聽都沒聽過,據聞此二人一死一失蹤,不管是否真是姑射黨徒,其實無甚差別。鹿別駕主持的名山道場紫星觀聲聞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彥清在青苧村所為已犯天顏,相信陛下樂於抄他滿門。有問題的,是另外兩條。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雲,自不能再尊稱「琉璃佛子」——在棲鳳館挾持皇後一事傳回京師,聞者無不震動,卻無人敢在明麵上議論,連消息的散佈也相當克製,蓋因娘娘與那果昧過從甚密,影響所及,京中王公大戶的女眷,十有八九曾與他往來,這把火若不小心控製,回頭便要燒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歸於中書大人一派,縱子行兇是一回事,陰謀叛亂則又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後果有天地雲泥之別。

陳弘範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終沒作聲。尚書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恩相容稟。僧果昧事,據聞宣政院已傳大報國寺的顯因長老前往說明,料是誤傳。犯案之人,極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輩惡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廂能夠安撫下來,這條罪名將落到某個待罪羊頭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隻消剃了頭點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無聲輕點,似陷長考。燈焰映亮他略顯瘦削的側臉,石雕般的鼻樑、下頷線條明快,簡直無處下鑿,好看得令人壓力沉重,頗生自慚。

陳弘範的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看來骨肉非是中書大人首要考量。說來梁子同也不算心腹親信,不過是交租換契的幹係;這樣的供輸痕跡千絲萬縷,連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謀反卻麻煩多多。

或許任逐桑更擔心這個。

「至於梁大人……」陳弘範續道:「教子無方是有的,對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斷不致走入歧途。據下官蒐集的線報,峒州知州房書府於此事前後動作頻仍,形跡可疑,怕才是賊人一黨,詳加調查,必能搜出事證,還梁大人一個清白。」

任逐桑微一頷首,回應甚快,看來又不像在沉思。

不發一語不是中書大人議事的習慣,任逐桑在這點上隨和且務實,全無僚氣,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陳弘範琢磨不透,益發忐忑,冷不防任逐桑舉起指頭,嚇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髮烏。

「墨蹟未幹哪,君疇。」中書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氣,陳弘範卻輕鬆不起來,定了定神,強笑道:「消息來得甚急,前幾日才寫好,或吃了晨露發潮也不一定。還是恩相仔細。」匆忙起身尋紙來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沒攔他,信口問。

「不成文章,難以見人。多半隨手吸了墨罷?」

「我問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終於微笑起來,篤篤篤地輕敲紙麵,恰落在「古木鳶」這條。「……是這兒寫著『蕭諫紙』的那一份。可以拿出來讓我瞧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