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2 / 3)

狂笑聲裏,宏大的氣勁四向迸開,震得墟殘飛散,地掀如湧,胤野立足不穩,幾乎一跤坐倒,隻耿照盤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與時間賽跑。

殷橫野再無顧忌,靠著黑霧修復的身體雖還不能運使如初,但此時已非彼時,他不再是走投無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勝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麵又是一片好天;憑藉聖物之能,非但長生唾手可得,改造功體、登峰踏頂亦若等閑,今後還怕誰來?恨不得獨孤弋復生、韓破凡歸來,七水塵再履塵世,一個個打得他們俯首稱臣,豈不快哉!

數十年來懷憂於不聞上諭的自己,實在是太傻了。

至高無上的那一位,早把宰製蒼生的權柄交給他,隻是他始終沒發覺……不,非是智慮不及,這一切全是考驗。若非勤勤懇懇,為主上的大業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絕境,聖物豈能自行開啟,顯現神蹟?說不定……聖物是設定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打開,這麼說來,是我過於謹慎不肯犯險,硬生生延開了主上的厚賜啊!

我同這些螻蟻一般見識什麼?殷橫野心想。速速清理幹淨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宮也要死。早知便讓他造一隻舒適服貼的金絲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聖冕之證——聖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賦予死物般的神軍生命的幽魔核,與聖物係出同源,理解成更廉價低劣、勉與庸凡之用的聖物亦無不可。聖源既不可擅名,他這隻重獲新生的右手何妨稱作“幽魔手”?

殷橫野足尖一點,無聲穿越翻湧如浪的塵沙,逕取厚厚黃幕中那一抹窈窕動人的麗影。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細長的鵝頸,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膩上,留下屬於他的青紫瘀痕——黃塵倒捲,一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勢若萬鈞!殷橫野自恃有聖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墜下,亦能一擊粉碎,誰知巨物淩空一擰,竟避過了攻擊,兩隻磨盤大的鐵蹄接連蓋落。殷橫野以拳相應,觸手如中角質厚甲,至堅並合至韌,牢不可摧,若無聖源之力,這下要吃虧​​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記,閃身退開。

巨物轟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鳴如虎嘯獅咆,如雷的吐息噴散塵霰,露出一頭魁梧得不可思議的烏騮馬軀,烈鬃似電,長吻如龍,以致鞍背上的騎士雖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漢,被馬一襯,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來晚了啊。我說下回揍人能不能約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幾處我相熟的,有酒有菜還帶按摩,耿盟主要不考慮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揮散黃沙,露齒一笑,牙列齊整潔白,青髭滿腮的英俊麵龐與其說是瀟灑不羈、豪邁蒼涼,更多的是嘻皮笑臉,聲音口氣還作死得不行,讓人直覺便想賞他一拳,卻不是胡彥之胡大爺是誰?

他往朱城山接應妹妹碧湖,流影城內雖無獨孤天威、橫疏影坐鎮,守備卻超乎想像地森嚴,平望都的皇城與之相比,恐怕還遜色不少。

他頭一回潛入雖未暴露行藏,卻無法多帶一個人離開,回到耿照的老家龍口村整補,備齊工具、製訂計畫,這才終於成功;再加上當中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攜碧湖回到冷爐穀時,耿照已出發至幽邸備戰。

薛百螣轉交一封蠟丸密信給胡彥之,乃盟主臨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屢次向盟主請纓赴戰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見胡大爺也不像願意夾帶自己前往的樣子,特地讓他帶上盟主的愛刀藏鋒。在薛百螣看來,刀毀了也就毀了,總比人完蛋強;耿照恐藏鋒受損,難對邵鹹尊交代,寧可在幽邸各處藏刀備用,也不肯攜神兵與戰,不知該說老實或迂腐。

密信裏,耿照託義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須盡快送至戰場,並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陣之外,與四極明府弟子取得聯繫的方式。

胡彥之費了些工夫才辦好,趕到時大陣已閉,復有刀皇在大陣各處鑿開了“狗洞”,別說是外人了,就連明府匠師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胡彥之心急火燎,哪肯聽勸?策馬逕入,憑著策影天生的靈感與嗅覺,一路尋到幽邸後山,趕在這時突入戰場。

他巧妙地控製韁繩,抑住戰意高張的策影,見不遠處耿照盤坐調息,判斷義弟正在緊要處,不欲驚擾,朝武、見二人微一頷首,權作致意,翻身下馬,對坐倒在地的黑衣美婦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雖看不出年紀,但也不是二八年華的黃毛丫,風姿與美貌同樣是傾城傾國的地步,他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麼盤算。

老實說他不算見過母親。繈褓中的嬰孩尚且不曉事,哪有什麼記憶?眼前的絕色麗人與曾夢見的都不相同,他沒想過母親會是這般令人怦然心動、我見猶憐,連一抬眸都彷彿能揉碎相思的楚楚艷婦,對耿照的“好意”不知該感激涕零好呢,還是衝上前去暴打他一頓。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聰明來自母親。江湖傳言,牛鼻子師父所述……盡皆如此,但側坐於地、手按腿創,輕蹙眉姣微露痛色的美婦人似乎並未意識到他的身份,將細嫩的小手放在他掌裏,擠出一絲少女般的純淨笑容。

“有勞少俠。”

這不是胡彥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許是眼下最好的,對彼此都是。他還沒準備好要麵對她,以及狐異門的種種,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長,譬如砍傷妹妹碧湖的臉,由姑射將她炮製成刀屍,譬如在他的身份裏,屬於狐異門和青帝觀的認同拉扯……

先這樣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氣。”一把將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盡量不讓她的傷腿感到疼痛。母親的手比他想像得更涼更滑,幼細得毫不真實,距離團圓相認尚遠,卻比夢近。

胡彥之從鞍側解下兵刃,忽聽一把陰惻惻的聲音穿透塵沙,令頸背泛起大片悚慄:“黃口小兒,也來送死!”胡彥之連劍帶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劍脈忽生感應,急急矮身;肩後一痛,已多了個血洞,堪堪避過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動作與巨大的身軀全不相稱,撲咬蹬踹、進退驅避,堪比一流高手,單論破壞之威,那是絲毫不遜武林頂尖,縱以三五之能,一下怕也挨不得,逼得殷橫野無暇他顧,全力周旋;百忙中張嘴一咬,將被胡彥之扯落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猛朝胡彥之甩去。便隻這麼一緩,身側已噗噗噗連中三指,血湧如泉,強悍如天鏡原的異種紫龍駒,也不禁跪折前肢,轟然趴倒。

“兀那畜生!”殷橫野冷笑,閃至策影身前,欺牠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顱,了結這頭怪物,赫見策影無聲露齒,馬嘴嘶顫,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側一飄,如遭巨大的鐵球掄掃,整個人橫飛出去!

原來策影以前肢為軸,扭過大半個馬身撞至,堪稱是餘力所注,以紫龍駒傲視東洲的筋肉運動之力使出,快到殷橫野來不及使“分光化影”閃避,當場被打個正著。

胡彥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麵而來,分抽雙劍擊之,鞍袋兩分,其中一柄烏鞘長刃射向耿照,“篤!”釘入他身畔的牆墟,嗡嗡顫搖,正是由青鋒照當主邵鹹尊親手修復的“藏鋒”。

另一物飛向院牆一側,胡彥之左肩受創,顧了準頭便失勁道,中途墜落,胤野閃身接過,微一踉蹌穩住身形,從破損的鞍袋裏擎出一泓瀲灩波光,彷彿握著一束碧水精華,當中尚有清波遊魚,剔瑩透亮,竟是胤丹書的佩刀“珂雪”!

耿照讓胡彥之持信物往棲鳳館,就是為了取回珂雪,藉由戰場攜手、歸還珂雪二情,為他們母子相認預作鋪墊。老胡雖不待見明姑娘,但在重鑄“絕不劍脈”一事上已承其情,託他取刀,應不致為了鬼先生妄起衝突,比七玄盟諸人合適;以老胡的智謀閱歷,也不用擔心明棧雪生出別樣心思。

明棧雪與胤鏗有怨,與狐異門結怨否,則還有商議的餘地。畢竟是鬼先生先來招惹六玄,都說“先動手賤,打死無怨”,但佔奪珂雪刀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尋明姑娘,她借你手還刀,與胤氏相抵,從此河井無犯,算是一大好處。故我去未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箇中得失,弟不敢擅奪,兄意即我意,未敢有怨矣。”耿照留給他的蠟丸密信裏如是說。

胡大爺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罵:“這小子,算計到我頭上來啦,真真不能小看。”通篇筆跡樸拙,已較過往進步許多,不見塗抹刪改,顯是擬好草稿,才又重新謄寫。最後那段“箇中得失”文謅謅的,與前頭的大白話不同,怎麼看都是經人指點;套上符赤錦擠兌人的笑語聲口,果然若合符節。要說她帶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個又更壞些,委實難以取捨。

耿照所料無差,胡彥之天生一副滾熱心腸,便不回狐異門,也不樂見母親與明棧雪鬥得兩敗俱傷,況且後續營救兄長,尚須此女透露關鍵,遂快馬加鞭趕往棲鳳館,取了珂雪刀來。

胤野雖有珂雪在手,無暇自療,裙上深漬逐漸渲開,胡彥之恐母親有失,提劍掠至,果然殷橫野倏忽而現,指氣搶攻胤野,對胡彥之則逕以右手接劍,以一敵二遊刃有餘,嘖嘖道:“可憐白犬子,閑吠遠行人!鶴著衣為替摯友留下這點骨血,也算費盡心思,可惜資質不如汝父,鶴老雜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畫虎成犬,徒增欷噓。你看我的眼神殺氣騰騰滿是仇恨,該不會以為,是我害了汝父罷?我也是剛才聽聞,令堂親口承認是她殺了令尊,此等人倫悲劇,合當萬裏同哭……”

胡彥之充耳不聞,心知雙方修為天差地遠,沒有分神的餘裕,左肩受創用不了雙劍,索性單使入門的靈穀劍,不緊不慢,攻勢連綿,看似平淡,刃接的瞬間勁力爆發,越是格擋反而越難招架,一來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殷橫野漸不能隨手應付之,主力由胤野轉移至此,暗自詫異:“觀海天門劍脈一支,百年來沒出過什麼英傑。除魏王存魏老道有點門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學所賜……這小輩的劍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難纏?”

當年魏王存掌劍雙絕,人稱“沖霄一劍”,其實掌法內功的造詣更勝於劍,但同樣沒能在道義光明指之下多撐幾招,終為殷橫野擒獲,炮製成刀屍,武林從此人人自危,莫敢稱妖刀虛妄。

胡彥之的武功來自天門絕學《律儀幻化》,罕見地以輕功為礎石,這是鶴著衣為他將來認祖歸宗,重拾狐異門武學時不致南轅北轍,特地為他挑選,甚至將狐異門的心法化入其中,經過試驗可行後,才肯轉授愛徒,可謂用心良苦。

老胡習慣了以快打快,無論自創的《寒雨夜來燕雙飛》,或結合天狐刀傳授耿照的“無雙快斬”,均是搶佔先機一力壓製的打法,對付弱於己的對手效果絕佳,若勢均力敵,或以奇襲之姿殺出血路;但麵對強勢的敵人,則收效有限。耿照頭一回與嶽辰風相鬥,無雙快斬接戰即潰,斯以為證。

重鑄劍脈後,老胡修為突飛猛進,運之於劍,威力卻增長不多,反不如隨手一劈,刃上所挾如蓄風雷,置之不理則無事,一旦觸發適足以開碑裂石,凡人絕難抵擋。

所有的快劍技巧,都與“絕不劍脈”相扞格,唯一能重拾習練的,也隻有百觀混一的入門基礎《靈穀劍法》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靈穀劍》與《洪洞經》混百觀於一元,不同於限掌教真人修習的《洪洞經》,七十二式靈穀劍乃百觀之根本,簡單易懂,左右皆能,三個月內必可學會,多用於鬆筋開架;“根本”是好聽了,實戰卻上不了檯麵。各觀的入門功架都比這套持劍體操管用,誰想在上頭費心思?

這段時間裏,胡彥之卻對靈穀劍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靈穀劍並非越慢越好,與其說快慢有致,倒不說更近於踏罡步鬥的科儀,架子很散,常有凝而不發之舉。往往一劍劈出,隻聞三分呼嘯,劍刃隱顫間卻蓄有七分潛勁,不觸則已,所以看來平平無奇;既無克敵致勝之狠銳,亦看不到妙至毫巔的拆解,蓋因力若未至,無以蓄之。

殷橫野不知不覺間將七成力轉到了這廂,指勁頻發,仍拾奪不下,漸感焦躁,暗忖:“我與他鬥成這樣,豈非給讓了一臂?”化指為掌,以開碑勢甩出,接著掄臂如鞭,最終再贊上一拳,三著連環,一記重逾一記;胡彥之架劍於胸,被轟得斷劍嘔血,踉蹌退了十餘步,好不容易化去剛勁,背創卻重重撞上牆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連環三捶乃是儒門絕技,集掌、鞭、拳於一點,難以別類,有個威風名目叫“羅施一麵,帝戰三驅”,門人呼之曰“帝羅三”,已逾甲子未現江湖。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門魁首,號稱一式降魔,曾為儒武門麵,不在赤心三刺功、彈鋏鐵指等代表性的武學之下,敗於此招實算不得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