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3 / 3)

馳援的奇兵雙雙倒地,殷橫野正要拿下胤野,頸間忽涼,胤野竟趁他出拳的同時無聲欺近,鋒銳的珂雪輕輕一掠,角度之刁鑽,若無峰級本領,必以身首異處收場。

殷橫野以“分光化影”逃過斷頭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斬。

“分光化影”無法中途轉向,殷橫野就這麼現身刀口,倉促間舉掌接刃,突然低哼一聲,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卻難再次得遂,殷橫野在原處後方約莫兩尺的虛空中出現,恰是一探手便能攫製玉人雪頸的距離。

(糟……糟糕!)

胡彥之魂飛魄散,隻恨渾身無力,難以撲前保護母親。

一柄長刀橫入殷、胤之間,柳絮般黏上那烏紫纏霧的“幽魔手”,瞬間寒光暴綻,數不清的刀芒將殷橫野裹入其中,猛然一收;氣旋絞散的剎那間,當中空空如也,殷橫野自兩丈開外的院牆前閃現,眸光獰惡。

自他幽魔入體以來,這是頭一次退得這麼遠,可見發動的瞬間逃生意誌之強,甚至不及拿捏距離,徑直退到了最外沿。

“幹得好,小耿!”胡彥之直想躍起歡呼,可惜動彈不得,叫也叫不出聲來,開口全是休喘與血沫。

耿照調息暫畢,感應殷賊殺氣,不及睜眼,逕自抽刀起身,搶在幽魔手之前發動攻勢。這份明快判斷與身力運使,正是在虛境中以刀皇為假想敵,無數次慘絕於峰級絕學之下,淬鍊而得的新能力。

殷橫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這怪異的“聖源之力”並未修補其身,而是接手受損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就像霧絲並非治好斷指,而是按殷橫野的意誌凝出指形,隨意運使。

然而,內力生成的道理,殷橫野能清楚闡釋,故聖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五峰之能僅能意會,聰明如殷,也無法以文字言語說明,運使便相對不穩,如非差強人意,便是時有時無,才給了耿照插手的機會。

橫刀遮護身後麗人的少年閉上眼睛,百骸俱鬆,如睡於棉花雲上。這是凡人應對“分光化影”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練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還算是凡人的話。

殷橫野收起了輕視之心。院牆所圍的荒蕪之間,一場肉身對抗浮光掠影的驚人戰鬥於焉開展。

耿照將碧火功的靈覺開至極限,在他的感應裏,連風和氣味都有線條色彩,流動變化皆如圖畫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斷何種嬗變屬於攻擊之兆,剩下就是讓身體的反應跟上它。

“嘖,駙馬爺,這小子刀法變得很高啊!簡直換了個人似。給約麼?”

一旁的院牆上,見三秋撫著與頭頂同樣光溜無毛的短下巴,為防頭下腳上看不清,脖子如擰緊的毛巾般轉了半圈,雖仍有些歪斜,總算不是倒著看了,隻是樣子頗為嚇人,活像給絞斷頸子的屍首。

“那把刀也挺不錯的。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隨隨便便教了三天而已,還行罷。”刀皇嘴上謙虛,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強掩得意又裝得不像,令人渾身難受。

藏鋒的銳利仍能對殷橫野造成致命的打擊,這是僅存不多的優勢。

耿照飛快擊退了幾波,隻在腰腿留下幾道皮肉傷,並未影響戰力。問題出在預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驚人的高,卻代表十次攻擊裏,耿照將錯失其中三次,為免傷及身後的胤野,隻能自為肉盾。血蛁精元的驚人恢復力,僅於皮肉上符合交戰的即時需求;若不幸傷及筋骨髒腑,仍將立刻喪失接戰之能,淪為俎上肉。

感應視界裏,色塊波形正飛快擾動,但耿照無法確定於何時、自何處來。忽聞背後一聲低語:“……右!”不及思索,藏鋒發在意先,“風起於青蘋之末”之所至,殷橫野幾乎是一現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門的肉骨頭沒兩樣,堪堪以“分光化影”遁開。

“……後!”

耿照迴臂一攬,護著胤野轉過大半圈,一刀搠進殷橫野雙掌間,才又落空。

感應視界裏左半邊的波形掀湧如浪至,這回身後雖一片靜默,隻餘背上烘暖噴香、隔著衣布仍覺脂滑的溫軟觸感,但耿照的判斷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的魔頭。

胤野沒有碧火功獨步天下的感應,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見長,靠的是觀察分析,然後大膽預測——說穿了,就是一個“猜”字。

世間有擅於劃拳者,每猜必中,次數越多猜得越準,通常十餘把後,敗者已無翻身的機會,隻能祈求對手失誤。而胤野就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都是。

她靠著這個本領,準確預測頭兩次“分光化影”的落點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則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但此法並非盲猜,而是基於觀察和分析所得,接觸的時間越長,預測便越加準確。

殷橫野畢竟也是人,總有習慣偏好。胤野不知逮到了什麼小辮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應,兩人聯手,悉數擋下了此後的攻擊,令殷橫野不禁懷疑:自己的“分光化影”莫非出了什麼問題,以致與尋常身法無異?

“……夜怯餐膚蚋,朝煩拂麵蠅!”殷橫野焦躁起來,打算再出“帝羅三”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會。“負隅頑抗,不知所謂!豈不知聖渥難違乎?”身形稍縱即逝,隻餘殘影浮光。

——來了!

耿照沉入虛境,感應視界劇烈扭曲起來,所有的線條、圖形、色彩全絞扭在一塊兒,如千裏長虹、龍捲飛墜,兜頭罩落!忽聽胤野輕叱:“下!”他本能朝身下揮刀,勁力卻從上方傾至。

藏鋒急急變招,刀刃與幽魔手上下錯開,擦出大蓬的熾亮火星,卻未能格住。殷橫野仰避刀尖,黑霧繚繞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頸側,直沒至第二指節!

耿照慘叫一聲,刀尖急軋,失衡的身子壓上刀背,斬向殷橫野左肩。

這一下應變快絕,難得的是不假思索的捨身氣魄。殷橫野不肯抽退,逕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離內“凝功鎖脈”無由生成,藏鋒斬開護身氣勁,沒入掌心鎖骨,他周身的黑霧宛如鯊魚嗅到血氣,瘋狂往傷口內擠入,雙雙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溜堅韌的魚皮,再難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頭急喚:“快走!我——”見胤野眨眼輕笑,彷彿惡作劇得逞,珂雪自他背後貫入,再由腹間穿出,如熱刀切牛油,發出“噗——”的絲滑細響,旋沒入殷橫野下腹,竟一刀將二人捅了個對穿。

耿照瞠目結舌,痛楚這才與嘴角汩血齊齊湧出。

胤野風馳電掣一抽刀,揪他背領急退,飄行不過丈餘,落地時一跛一拐地仍不放手,拖至刀皇一側,不理見三秋“你個賤人”一通亂罵,平放珂雪翻過耿照,以其腹創貼刀,雙手緊壓他背部的傷口。但珂雪的神效彷彿跟黑霧雙雙抵銷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紅,望之不覺怵目,隻覺淒艷動人。

誰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戰友為餌還不夠,居然一刀兩穿,這是拿戰友之命抵換,簡直喪盡天良。

見三秋唾罵不絕,直到被駙馬爺喝止,發現殷橫野模樣不對:被珂雪刺傷的腹間反常地不見黑霧繚繞,周身的霧氣散失大半,像是畏懼新傷口,遠遠避了開來。

殷橫野麵色灰敗,是自得聖源之力以來僅見,右掌籠於袖中,不見烏紫異手的情況,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劍撐持,踉蹌幾步緩過氣來,掉轉身子,頭也不回地往外奔出。

(他……這是要逃?)

——殷賊居然逃了!

從胤野以珂雪斬向幽魔手,使殷橫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剋製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髮老漁,也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絕,珂雪縱有奇能,萬一這刀傷及耿照龍骨髒腑,也可能無從救治。

她見殷橫野將出三進,俏臉微變,蹙眉慍道:“餵,他要跑啦。”言下之意是怎沒人追。胡彥之掙了幾下起不了身,擔心耿照的情況,勉強提聲:“母……夫人,我兄……耿盟主傷勢如何了?”本欲說“我兄弟”,話到嘴邊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轉對武、見二人道:“他要跑啦。”竟是不予理會。武登庸與見三秋傷得比胡彥之還重,爛嚼舌根不過是苦中作樂,莫說起身,連動一動指頭都難,哪留得人住?

胤野壓著耿照背創,美眸四顧,默然半晌,忽然含笑嘆息,這才對胡彥之道:“交給你啦。要是爬不過來,那就是他的命。”胡彥之驚覺母親要撤,失聲急喚:“夫人不可!別……你等我……你等我!”奮力掙起,無奈屢屢徒勞,急得吐血。

胤野攏了攏裙裾,動作輕俏可人,充滿女子韻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艷,如綻牡丹,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以鮮血淋漓的細嫩尾指掠發,勾幾縷青絲至耳後。

“癡兒。會死的就是會死,留不住的。你急什麼?”正欲起身,一隻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帶歉意。“對不住啊,刺了你一刀。你讓我追那廝去,了結這事,好不好?”

耿照嘴角微揚,緩緩搖頭。“你……你留不住的,讓我來。”

這下連胤野都覺得他傻了,正欲挪開握持,忽想起了什麼,不由微怔。

“是……是門外那位麼?”

少年點點頭,撐臂而起。身下血落髮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響,但出​​血量遠不及洞胸穿腹所應有,與黑霧一觸之下雙雙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復神效,以驚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幫助下,將刀板移至背創,閉目調息,低聲道:“煩……夫人與我義兄幫手,將蕭老台丞、雪門主、聶二俠三位移到此間,務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你怕殷賊加害他們?”

耿照搖了搖頭,麵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語聲雖弱,神色卻十分凝重。“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賊前,先把我們殺了。要是下一輪的戰鬥開啟之際,我還站不起來,隻怕我們全都要死。”

◇ ◇ ◇殷橫野拄劍踉蹌,盡管狼狽不堪,卻不曾停步。下腹的傷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開一道長長的紅線,瞥見聶雨色、雪艷青尚有一息,也沒心思斬草除根。

珂雪對聖源之力的侵蝕戕害,深深震懾了老人。他無法思索當中因由,隻有先行避開的念頭。

出血到二進時便已頓止,黑霧重新裹住傷口,恢復氣力供輸,看來珂雪的影響是暫時的,隻消遠離那柄天殺的晶石刀,聖源之力便能恢復活躍。他得聖源之力的庇護不久,卻仍能感覺珂雪對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將永遠無法復元。殷橫野快步而行,腦海裏已開始轉著消滅狐異門,以及摧毀珂雪刀的盤算。

武登庸在東軍時,因戰區分配之故,沒能與神軍直接接觸。神軍之事在獨孤閥內遭到嚴密封鎖,連獨孤容、陶元崢等都未必知曉全貌,獨孤弋與蕭諫紙君臣未對武登庸據實以告,亦屬合情,但他們手裏肯定有幾枚幽魔核;韓破凡曾正麵擊破一小股神軍,韓閥內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與聖物同源,或可補充散失的聖源之力——思慮自此,殷橫野終於露出微笑。蕭老匹夫與耿小子費盡心思,找來了忒多本領高強的幫手,也隻是教他解破聖物之謎,重得主眷,諷刺得無以復加。

幽邸內門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帳聶雨色炸毀的珍稀古物,殷橫野心頭不禁一疼,幾乎想回頭宰了他。但不忙在此際,儒門九聖之首暗忖道。走出此間,天寬海闊,幾時報仇都不嫌晚,何必急於眼下?

走下階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兩句,內院木門忽緩緩開啟。一人身披暗青色連帽大氅,手持過頂長桿,跨過斑剝的朱漆高檻,擋住了他離開幽邸的道路。

殷橫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認得這張臉,隻是沒想到別後未久,此人竟枯槁如斯,彷彿憑空老了二三十歲。露出兜帽的厚重髮絲白得無一絲雜色,卻非霜銀燦亮的樣子,而是沒有半點光澤,生機盡失,彷彿曬得幹透的腐草蕈絲,成摞成摞的攤在萬年山岩之上,不見光的暗處爬滿苔蘚,生與死都透著幽微絕望的氣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這人出現在此,其實並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憑什麼以為區區一介手下敗將,能阻止他離開?

“性命既已不長,何妨浪擲於美酒佳餚,花前月下?憑你之身家,狂歌縱酒至命終,所費不過九牛一毛。我與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 ”冷冷一哼,掩不住滿臉輕蔑譏嘲:“你待如何,李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