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1 / 3)

第二九三折

有心若是

如衣九曜

來人正是雲都赤侯府拓跋十翼座下,人稱“病刀”的李蔓狂。

風篁藉碧鯪綃之助,使天佛血回歸鎮東將軍府,原本攜佛血遠避人煙的李蔓狂也消失無蹤。殷橫野一直以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處,畢竟佛血邪能專害有生,草木鳥獸皆不能抵擋,李蔓狂以血肉之軀,帶著這枚邪門至極的妖物走這麼遠,實已大出殷橫野之意料。

凝視著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拘的枯槁青年,一個他曾動過疑心、終是未予深究的問題浮上心頭:為何李蔓狂到現在還能活著?

佛血所經處生機滅絕,這是他親眼所見。那個姓桂的山下樵子,不過是隔幾日上山給李蔓狂送食物飲水,這都能活活給佛血耗死……貼身收藏著天佛血、形影不離長達數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時此刻,還能站在這裏同自己說話?

李蔓狂雙手舉起長桿,橫裏刺入磚牆,挪柄於肩,緩緩前行,如挑扁擔一般,自桿裏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頭映出寒光。殷橫野這才認出是李字世家的斬馬劍“上方”,名字裏雖有個“劍”字,卻是長逾九尺、無半分彎弧的罕見直刀。

青年渾身上下,隻有眼神不見衰老,無嗔無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鋒銳不是他的追求,剛直無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為恩仇喜怒,而是理當如此“我不問你為何要奪天佛血……”他的聲音瘖啞如磨砂,可想見天佛血所造成的傷害。過去李蔓狂以儀表堂堂、溫文儒雅著稱,不似武夫而更像讀書種子,乃四郡世族無數閨秀淑女的夢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無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癡心欲絕的紅顏淚,不想被邪能摧殘若此,形如活屍,已看不出過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為何對嘯揚堡、對何堡主下此毒手。行惡如斯,毋須再問,唯有一字。”

殷橫野幾乎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聰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灩月不過就是三兩句間,憑藉著這張巧舌如簧的嘴皮,連同列三才榜內的刀皇都沒逃過他的陰謀算計。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連“哪個字”之類的快利搭腔都沒用上,因為這個人渾身氣勢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訴你他不想聽。你的答案無足輕重,無論是懺悔、辯駁,抑或巧言推諉,都沒有絲毫意義;剛直之前,隻能與刀問對。

在李蔓狂帶著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橫野幾乎試過了能想到的一切說帖:威逼、利誘、攻心、激將……李蔓狂卻不為所動。身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絕不愚笨。然而,理應能打動聰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無興趣,目光彷彿超越了利害得失機巧算計,出乎意料地指向極其單純之處,於武學上或許是刀法,於佛血的去留則更為簡單。

故殷橫野的話他充耳不聞,無有迷惑。對李蔓狂來說,殷橫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敵,他將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它落入殷橫野之手。

這使得殷橫野突然失去言語的興致,麵帶冷笑,閉口乜斜。

伴隨激越龍吟,李蔓狂走到陽光下,“上方”終於離鞘,單手掖於臂後,刃尖指地,持刀如執槍,刀環所繫的兩條素白長絛迎風飄揚,大有將軍策馬吹角聲動、沙場血戰即將展開的蒼涼。《薔薇刀韻》一十八式無疑是大開大闔的戰陣刀法,然而在三才五峰的異能之前,同樣沒有勝算。

像李蔓狂這種死腦筋,總以為“有理走遍天下”,要到被力量徹底摧折,可憐的尊嚴所剩無幾,才知自己什麼也不是。

(你的道理,能讓你撐到第幾招呢?)

殷橫野嘴角微揚,不無惡意地揣想。

李蔓狂拉開兜帽的結子,解開襟扣。

他的連帽大氅形製怪異,幾乎罩住全身,行走之際不露靴尖,卻非長長曳地,在身後拖著一束葬汙泥濘的那種。兜帽以下有幾層雲肩似的褶子,看來挺威風的,隻是色澤青灰相間,風塵僕僕,沒比叫花幫的百結衣好到哪兒去。

襟扣全解,青氅應勢兩分,露出嶙峋單薄的蒼白胸膛,氅內李蔓狂竟是赤裸上身,褲靴的材質似與外氅相類,褲是武褲、靴是快靴,襯與結實清瘦的身板,敞向兩邊的數疊雲肩宛若鷹羽鵬翼,掀於腦後的兜帽既似冑甲護頸,又像是旗靠,生出一股凜然驕氣,直如統軍大將,頓時豪邁英武了起來。

李蔓狂長刀一摜,“上方”斜入青磚,刀映日光,青氅浮現出七彩虹暈,隱見鱗紋。殷橫野想起曾在何處遇過這種布料,隻是當時所見乃是一條帶子,散發淡淡銀光,料不到舉世聞名的碧鱗綃織成一領連帽鬥蓬時,竟會是這般模樣。

(這是……九曜皇衣!)

指劍奇宮的鎮宮至寶,龍庭山之主的爵位象徵,鱗族的榮光之證。

為何韓雪色手裏的九曜皇衣,會在李蔓狂身上?

猝不及防,殷橫野思緒一片混亂,李蔓狂沉靜如恆,一金一銀的淺淡眸子微蘊光華,提氣吟道:“歲去年來劍似花,常生刺蔓倚孤牆,香幽不向攀枝客,蘊藉凋殘亦鳳章!”聲雖瘖啞,卻隨功力遠送,一振臂,皇衣如蝠展翼,飛掛枝椏。剎那間,一股難以形容的詭波震盪以半身赤裸的枯發青年為中心,四向迸溢開來。

殷橫野頓覺精力迅速流失,百骸生疼,又像身中劇毒,性命凋萎,連聖源之力都無法抵擋,須臾間暈眩難當,五內翻湧,胸悶欲嘔,幾乎立身不住。這感覺他非常熟悉,隻消經歷過一次,終身絕難忘懷。

——天佛血!

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執刀,擺開架勢,褲靴之間,並沒有能藏著這麼一枚石頭的地方,幾可確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況且,慕容柔不會甘冒奇險,讓耿照和李蔓狂帶著邪物,離開他層層保護的眼皮子底下。以鎮東將軍控製成狂的脾性,此事絕無可能。

邪能侵襲的痛楚如此真實,殷橫野甚能感覺聖源之力逐漸崩逝,比起珂雪的抑製之能,佛血對黑霧而言簡直是毀滅性的存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佛血的威力,我們倆是親身經歷過的。縱有此物——”耿照以指尖輕敲腹間,示意臍內的驪珠。風篁點了點頭。“也無法抵擋太久,遑論接近。風兄可有想過,何以令師兄李大俠能攜此物,不為所害?”

早在三乘論法之前,耿照即計畫以碧綾綃帶回佛血,曾於密議時問風篁。豪邁不羈的落拓漢子抓了抓落腮鬍,這個問題他起碼想過八百遍,要能想通的話,還用得著蹲在這兒發愁麼?靈光一閃,眉結頓開,屈指連叩桌麵,笑道:“耿兄弟如此問我,想來定是有答案了,快說快說。”

“我在想,有沒有可能佛血對李兄造成了什麼影響,使他體內,也產生了一樣的邪能?”耿照字斟句酌,抱臂沉吟。“這麼一來,就能說得通了。佛血能消滅一切生機,獨獨不能消滅自己——“要說天佛血是殺不了李兄的。他就是另一枚活生生的天佛血。”

三進院裏,胤野聽見一把喉音嘶啞斷續,直如索命催魂,自風裏幽幽盪至,不由微怔,歪著螓首細細辨別:“他是在……吟詩麼?”

胡彥之正把聶雨色拖至牆下,蕭諫紙埋身墟礫,雪艷青昏迷不醒,都得費一番工夫,隻能優先辦了,才剛輪到聶二;聞聲色變,提聲大喊:“小耿!”

以珂雪按住腹間、盤膝調複的耿照一躍而起,攫住柔荑,將側耳傾聽的絕色麗人扯至身後,回頭叫道:“還能運功的話,運功能多撐一陣!”雙手虛抱,擋在眾人身前,運起十成功力刺激驪珠。

剎那間,少年臍內白光大作,熾如正午烈陽,沛然噴出的驪珠奇力以他雙臂所圍為基,恃著碧火功勁具化現形,凝成一隻若有似無、虛實相參的白色光球,其間真氣竄閃,宛若蛇攀,激得周圍沙飛塵走,十分烜赫。

當耿照向自己請益帝心化形的訣竅時,武登庸並不以為他能在忒短的時間裏練成。

但耿照要的非是“不敗帝心”,而是具現的法門。凝於臂間的熾亮光球既沒有比在經脈丹田裏時更渾厚,也不會增益功力練一抵十,僅僅是以自身真氣為架,於其上撐起由驪珠奇力所構成的“皮”而已;即使如此,少年的表現遠超過武登庸所預期。除了天賦資質,老人想像他要做到這樣的地步,定下了常人承受不了的心血苦功。

耿照雙臂緩緩打開,光球卻未消散,​​而是慢慢張成了一片刺亮光膜,形體吞吐不定,若現若隱,以掌心和丹田三點連成一線,做為橫軸,由頭頂百會到胯下會陰的一直線為縱軸,如風箏般撐起一麵驪珠氣盾。

而佛血邪能,便在盾成的一瞬間橫掃而來。

觸目所及,每一點殘綠無不迅速凋萎,枯黃之物更是逐漸萎縮脆裂,空中不住墜下雀鳥飛蟲,原本的蟲鳴鳥叫寂靜下來,風裏的沙沙葉搖隻持續片刻,不多時便剩下滿山空枝,無物相應。

胡彥之幾能聽見四肢肌肉急遽縮緊的響聲,彷彿被架在火上烘烤,渾身水氣轉眼逸去,已無法以“痛苦”來形容,恨不能立時死去,嘶聲叫道:“小……小耿!你……你有擋住麼?怎麼……怎能如此難受?”一旁見三秋反複低吟:“我招了,我招了……人是我殺的,都是我幹的……哎育,歇會吧,不都認了麼……想死呢,誰來給我一刀?哎育……哎育……”重傷的蕭、雪更是痛醒過來,連昏厥亦不可得。

耿照竭盡所能輸出奇力,苦苦撐住“氣盾”。在蛁元與珂雪雙雙加持下、好不容易才收口的腹創再度迸裂,血蛁精元尚且抵擋不住邪能,豈能有癒合之力?鮮血浸透衫褲,蜿蜒直下,在立足處積成了淺淺一窪。

“開……開始……”聶雨色的俊臉發青,扭曲到駭人的地步,吐出這莫名其妙的兩字似乎耗盡了僅存的氣力,其實並沒有。他把絕大部分的力氣用於兩處:保持清醒,還有在心中默默數數兒,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不停頓。這個活兒,隻有擅長一心多用的聶二公子能夠勝任。

從一數到一百。

不快不慢,不拖不減,精準地從一,數到一百。

超過此數,所有人都會死;若耿照先撐不住了,所有人也會死;受傷太重而熬不足數的,隻能看著死。在李蔓狂重新披上寶衣前,在場無分敵我,全都在失速奔向死亡,一百是經他推算後,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同時也是李蔓狂拿下對子狗的時限。

◇ ◇ ◇精赤上身的白髮青年倒拖長刀,俯身急掠,直刀連同瘦削的手臂盪開巨大的半弧,幾乎是在他一動的瞬間,刀尖已至殷橫野額前,然後才爆出可怕的風壓;刀刃之所至,連空氣都一分而二。

殷橫野以“分光化影”避開,直接現身於斬馬劍內側,在它的長度和重量均難轉圈處。這是所有長兵器的夢魘,但現在也是殷橫野的——更劇烈的邪浪迎麵而來,差點要了他的命。殷橫野在施展“分光化影”遁走的瞬間意識到,李蔓狂的身體正是邪能的發生源,越靠近源頭,這見鬼的侵蝕力量就越強大,這使得欺入長刀內圍的戰術形同自殺。

而李蔓狂並不是初次對上殷橫野。

“上方”揮動,刀臂總成的攻擊半徑,幾乎涵蓋了“分光化影”的移動範圍,除非殷橫野全力逃逸,否則李蔓狂至少有一半的機會能夠擊中。

鏗然一響,殷橫野現身於刀刃之前,及時以手中長劍格擋,連人帶劍被掄飛出去。李蔓狂刀勢將老,卻順勢轉了個圈,足尖一點,和身撲至,當中竟沒有半分遲滯;殷橫野尚未墜地,斬馬劍再度斬落!

自嘯揚堡一戰後,身負三五異能的殷橫野,幾乎忘了李蔓狂是如此嫻熟的長兵器高手,無關乎武儒宗脈李字世家的《薔薇刀韻》十八式——李蔓狂的父親李霿淞曾與殷橫野印證刀劍,殷橫野對這路刀法甚是相熟——而是比之於他故步自封的父親,李蔓狂的刀如脫韁野馬,不是狂無所止,而是奔放自由。

刀、劍、槍、戟……等運使長兵的技巧,在李蔓狂身上打破門戶框架的限製,超越份量長度等器物所限,以務實簡鍊之姿,重新定義了“人刀合一”。這部分的變化極可能是來自赤目刀侯的影響。

殷橫野在徹底掌握聖源之力前,極小心地使用三五異能。若連最簡單的分光化影都無法隨心所欲,凝功鎖脈、陰穀含神等也就更不消說了。

李蔓狂的武技,加上佛血邪能的持續侵蝕,讓眼前的情勢變得極其嚴苛。老人不確定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在邪力徹底摧毀聖源之力前,必須讓李蔓狂重新回到那件衣服裏,無論是死是活。

身在半空而刀尖已至,殷橫野起心動念間,“陰穀含神”易改內外五行,化飛墜之勢為橫移,隻被斬馬劍黏飛幾綹灰白鬢絲;“凝功鎖脈”一出,揮刀斬落的李蔓狂於焉頓住,從半空中躍下的速度變得極慢,塵沙、枯葉、一分為二的空氣……俱都凝結不動,看起來既滑稽又詭異。

比起李蔓狂,掛在樹梢的九曜皇衣更遠,殷橫野決定冒著邪力遽增的危險,先解決這枚行走的人型天佛血,誰知動念之際,非但“分光化影”使之不出,困住李蔓狂的鎖限亦突然消解,李蔓狂落地一踉蹌,身子未穩,斬馬劍已旋掃而至,藉此一擰之力恢復平衡— —長兵極重的致命缺點,反被他利用成為殺著。

殷橫野應變快絕,逕以長劍接下斬馬刀,儒門《禦風淩劍》連綿而出,以快打慢、以繁製簡,如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令令然乎若風兮,邊打邊退,頃刻換過十餘招,鬥得勢均力敵,彷彿重現當年與“嘯開巖壑”李霿淞之戰。

三五異能失效的瞬間,殷橫野彷彿感覺有什麼被打開了似的,那是直接侵入腦海的奇異波動,卻聽不見聲響。他隻在當日沈沙穀外的追擊戰裏,從秋霜色的“破野之弦”上感受過。

肉體所承受的痛苦使他越來越難思考。但無疑是有人開啟了陣法,應是咫尺千裏、縮地成寸一類,送來秋霜色的弦外玄震——不說聶雨色親鎮幽邸,連九曜皇衣都出現在此,風雲峽是鐵了心與耿小子同進退了,秋霜色躲在什麼地方使小手段也是理所當然。

危機驟臨,又將這場比鬥推回純粹的刀劍對決。

殷橫野身處劣勢,隻能一味搶快,連換《天行四式》、《知止劍法》等上乘儒劍,繞著斬馬劍遊鬥;李蔓狂並未死守大門,以上方斬馬劍的驚人身量,竟也被拿來搶攻,顯然他清楚邪能的威力,吃定殷橫野縱使搶了出去,一時半刻也脫不出影響範圍,但背向斬馬劍的代價他卻承受不起。

打破既有成法框架,務實利用每分優勢,此即為李蔓狂之所以難敵處。

但,他到底在急什麼?若換了是殷橫野身負邪能,怕是連打都不用打,隻消堵死大門,用上最最賴皮的防守之勢,拖也能拖死對手,毋須冒險流血。

除非,李蔓狂等不起。

“……小耿!”胡彥之整個人蜷成了一團,無法區分疼痛是來自幻想,抑或渾身肌肉真的萎縮至此,從齒縫裏拚命擠出嘶嚎:“不……不能了……傷……”便緊閉唇齒,若非如此,隻怕要失控慘叫起來。

痛醒的雪艷青和蕭諫紙再度昏迷過去,已數不清是第幾輪,沒有人有餘裕能察看,連見三秋都不再發出聲響。

再這樣下去,傷者必死無疑。沒有人能挺過這樣的折騰。

“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撐著,勉力吐出兩個字。

“六……十二……”聶雨色啞聲回應。“暫……暫停……繼……續……”意思是暫停一會兒,說不定能再繼續。對子狗也是人,被這種鬼玩意照下去,便是三才五峰絕頂高人,一樣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