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本就是推算裏的極限值,是假設在內外完好、兼由驪珠盾擋去小部分邪力的情況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這會兒連耿照自己都說不上“內外完好”,殷橫野也一樣。
年輕的盟主忍受著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決斷。
“撤……!”他運起元功叫喊,獸咆般的吼聲震地而出:“撤————!”
李蔓狂和殷橫野幾乎是同時聽見,殷橫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搶的是什麼;精赤上身的白髮刀者卻連一瞬也沒放過,彷彿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橫野出神的剎那間,一把磕飛長劍,四刀翩聯,於他兩側腰腿各抹一記,第五刀更筆直地刺進了胸膛!
殷橫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蝦,幾被斬馬劍挑飛。李蔓狂順勢一送,人刀倏分,斬馬劍帶著殷橫野射向院牆,他則藉反彈之力撲向樹梢,潑喇喇迴風一扯,重新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禦之能並非取決包覆性。隻消披著,哪怕敞開襟扣,周身便彷彿吹起了一個肉眼看不見的隱形泡泡,將內外隔絕開來。
“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交付皇衣之時,韓雪色向耿照解釋:“九曜皇衣這麼騷氣的名兒是後來才取的。顧名思義,你能穿著這件鬥蓬潛入水裏,周圍會真有什麼東西把你包起來,隻是看不見而已。穿著它,能在水底跳著行走,感覺非常特別。”顯然奇宮之主是親身體驗過。
說話時旁邊聶雨色直翻白眼,嘖嘖有聲,甚是不耐。耿照轉念即悟:奇宮肯定有條“隻限宮主能穿”的規定,嚴禁門人踰矩。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沒份,還得聽你說有多好玩,想來也頗難為他。至於外人能穿否,當初製定宮規者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故無明文禁止。
“皇衣刀槍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韓雪色無視聶二的消極抗議,怡然道:“那圈看不見的護罩能抵禦金鐵死物,不管穿著、披著,或拎在手裏,都能管用,但不害有生。穿著它你能同別人擊掌歡呼,能摸小貓小狗,騎馬趕路,不用怕他們被遠遠彈開。”耿照忍笑聽完,連同皇衣,敦請風篁如實轉給李蔓狂。
邪力一斷,三進內眾人齊齊癱倒,血汗俱下。耿照感覺血蛁精元立時又恢復了作用,腹背傷口又麻又癢又疼,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自療當中,珂雪亦重現晶芒。血蛁精元並非是一視同仁地療癒全身傷口,耿照腹部的刀傷足堪致命,蛁元便自行集中搶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禦邪力時重又爆開的大小金創,如心口、腰腿、臂上等處,隻有出血略見和緩,並沒有收口癒合的跡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極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輕重緩急已屬難得,亦暗合天地循環、損則有孚的大道。耿照於此無求,將刀輕輕擱在蕭老台丞胸口,潛運碧火功與驪珠奇力,二者同與珂雪產生共鳴,柔煦光華增亮數倍,片刻蕭諫紙竟輕咳兩聲,驟爾甦醒。
胤野對珂雪瞭解至深,從未見過寶刀的神效能被催穀至此,以蕭諫紙的傷勢,便能醒轉也該是迴光返照,卻被硬吊了一縷殘命回來,還能再支撐一陣,不禁對少年臍間的異華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蕭諫紙神識恢復,隻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幹什麼,一推鋒刃,低道:“別盡幹些沒用的。先恢復你自己,得有個能站能走的人,了結……此事。”皺紙般的枯掌在刃上按出鮮血。耿照知他心硬如鐵,不敢違拗,見刀皇前輩微一頷首,隻得將刀板移回腹間。
這一切,該結束了罷?少年心想。
內門院裏,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條釘於牆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並未魯莽拔出斬馬刀。
他是這次行動的最後防線,是耿照終結此戰的王牌。隻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壓製三五之境的殷橫野,必須確定此僚已徹底喪失反擊之力,戰鬥才告終了。
牆麵流淌著令人怵目驚心的血漬,但血量未達到心髒被刺穿的標準。
白髮青年驟停,攫刀的瞬間,“上方”近乎三尺的長柄突然朝他太陽穴拍至,拿捏之刁鑽巧妙,令他一攫落空,側頭閃避的同時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骨裂細響,左掌骨輪已遭重創。
而斬馬劍幾乎是必須用上雙手的長兵器。
他身子一歪,餘光瞥見長刀是被殷橫野夾在腋間釘上牆的,但李蔓狂確定自己正中心髒,問題肯定出在殷橫野抓住刀尖的雙手——倘若他能親睹幽魔手與黑色霧絲的能為,那致勝的一擊絕不會失手。
可惜實戰中沒有那麼多“倘若”。
殷橫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無“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法仍是世間武者的頂峰——摔掌、掄臂、衝拳,集中攻擊李蔓狂的左側。李蔓狂藉勢扭轉,開碑掌勁卻使他再度失去重心,逕以右側肩臂硬接臂鞭,被抽得踉蹌歪倒,“帝戰三驅”的最後一拳結結實實正中背心,轟得他口噴鮮血,連翻帶滾撞上石階台,才仆倒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殷橫野幾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擋金鐵,卻不阻有生。內功氣勁等人體所生,仍能穿透這件傳自上古的神異護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傷。不知風雲峽的小子們,有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殷橫野心想。可惜李蔓狂沒去過三奇穀,沒能看過古籍上對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斷,聖源之力又重新開始活躍。他以幽魔手擋住李蔓狂的穿心一擊,才有其後使計近戰的種種鋪排。
殷橫野走向掙紮難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後再折斷他的四肢龍骨,留住一口氣就好。
這麼一來,在李蔓狂生生餓死或重傷致死前,由他身上釋放的邪能將會次第殺死方圓數裏內的所有生物,包括後進院裏的那些個螻蟻蛆蟲,一網打盡無有遺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養好傷、徹底吸納聖源之力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沒有任何人能闖過邪能禁製,來到此間,這代表往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驤公幽邸將是他的禁臠,舒夢還若藏有什麼武功秘笈、稀世珍寶,等若是他的囊中物,無人能夠染指。
李蔓狂顯然也想到了一處,咬著滿嘴鮮血,奮力翻轉身子,打算脫下皇衣,無奈經脈受創,真氣、血行雙雙受阻,難以得遂。
殷橫野越想越樂,不由得哈哈大笑,笑聲震動簷瓦,行進間隨意踢飛地上的殘墟斷木,打得屋牆崩塌毀損,宛若礮石,提聲叫道:
“蕭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們費盡心思,最後還不是我贏!這就叫天收你!卻怨誰來?我這便送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殭屍上路,取走皇衣,叫你們一個個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動,對著幾處不同方位連髮指氣,所向雖空,遠在三進的耿照等卻能感覺地麵微晃,像有什麼突然退去一般,聶雨色本已蒼白的麵色更無一絲血潤,追地咒罵:“媽的,周流金鼎陣破啦!讓你們多事!”
餘人雖大多不覺,他還是敏銳地察覺以咫尺千裏傳遞玄震一事。刀皇能循施術的蛛絲馬跡摸到陣眼,殷橫野的造詣與其無分軒輊,邪能幹擾一去,登時開竅,以“道義光明指”摧毀了傳遞玄震的術法通道,這下千瘡百孔的“周流金鼎陣”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應勢而開。
聶雨色直想罵娘,卻沒有能責怪的對象。
計畫不能說不縝密,將士用命更不消說,但對子狗是人,還是本領奇高的一個人,戰場變化本難預料,眾人機變盡出之下,才撐到了現在;若因這些不得不然的應變使網罟有漏,難道能說“不變為好”麼?
囂狂釁語隨風送至,眾人麵色為之遂變。蕭諫紙之語不幸成畿,原本黯淡衰頹的眸光一沉,反綻出睿芒,身雖不能動,心卻未死,還想著如何收拾。嘩啦啦一陣塵傾灰落,頭一個撐壁起身,居然是“刀皇”武登庸。
見三秋看得兩眼發直,片刻才會過神來,連連搖指:”好嘛駙馬爺,您居然偷偷調複,到能起身的地步啦,小人可不能輸。 嘿咻嘿咻* **** 不好意思,屁股卡住了,再一會兒***** 嘿咻,嘿咻***泥馬怎麼吐血了這是。“才知傷重如斯,根本不可能站起身來,沒給直接太出去就算不錯了。
武登庸略搖了搖頭,沒敢開口,半身倚牆,希望殷橫野若反悔回頭,能叫他心生顧忌,不致立下殺手。
耿照見二老的模樣,明白已沒時間慚愧了,身為現場唯一的戰力,李蔓狂那廂需要他立即援手,再拖延徒然誤事而已,加催驪珠奇力,以珂雪摁住傷口,起身扶牆,一跛一跛向外行走,步伐慢慢加快。
內門的石階之下,殷橫野終於來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奮力翻轉身子,仰躺於碎階崩石之間,將絕大部分的氅衣壓在身下。他已無餘力將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過是增加殷橫野剝除皇衣的困擾,同時延長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與自己接觸的時間;如此近距離地承受邪力侵蝕,常人或可於數息間身亡。
殷橫野以憐憫的眼神俯視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賁起八塊結實肌虯、線條剛硬如岩削的瘦薄腰際,看著靴底懸在腹肌上方約兩寸處,再也無法接近,白慘慘的腹部隨著他腳底運勁,隔空凹陷出一隻靴印。李蔓狂蹙著眉掠過一抹痛楚之色,嘴角汩出鮮血,卻沒發出一絲聲響,冷冷回望,整個人宛若寒冰化成,驕傲而冷銳已極,到得這時都不知退讓為何物。
殷橫野改變主意了。透過傾圮毀壞的院落,依稀能看見兩進之外,耿照正緩緩掙紮過來,他打算就這麼慢慢施壓,在耿照到來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髒腑,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麵前嚥下最後一口氣——
“耿小子,你來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幹的那樣,哈哈哈哈哈!”披頭散發的儒門至聖雙目赤紅,黑色霧絲飢渴地撲向口吐鮮血的李蔓狂,卻被隔於皇衣的無形屏障之外,感應到踉蹌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頭,瘋狂朝殷橫野身後扭去,模樣極是駭人:“你們還有誰能阻止我,還有誰能來阻止我?哈哈哈哈————”語聲未落,驀地一團烏黑巨影從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橫野擦撞門牆,所經之處建築悉數轟塌,幾乎將李蔓狂埋在廢墟底下,短短繞了個半弧,潑喇一聲巨翅撲展,抓著殷橫野直衝天際,赫是一頭巨型禽鳥!
三進院裏眾人無不瞠目,見三秋呲哇亂叫:“乖乖哩個叮咚!剛來了匹大馬,現在又來一頭大鳥,你們東海道怎麼專出這種大玩意兒?什麼都大,大得嚇死人!”左顧右盼,神色緊張:“有沒有大蛇?有沒有大蛇?我最討厭蛇了……不過大螃蟹還行。先蒸上一籠罷,駙馬爺,您看怎麼樣? ”
卻聽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終於進來了啊。同為天鏡原異種,飛禽的靈性,終究不比紫龍駒。”
那猛禽外型雖與耿照見過的略有差異,身軀較小,體色偏褐,壓眼的兩條金羽也沒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尋常禽類的雌體一樣,因無求偶之必要,模樣不如雄性魁梧鮮豔,但毫無疑問與沈沙穀後山所遇的那頭,乃是同樣的物種。
——角羽金鷹!
他不知七叔放養的角羽雌鷹名喚“逐影”。在沉沙穀時,雌鷹為保護初初誕下的鷹卵,不克趕赴戰場,故逃過一劫。但角羽金鷹是極富靈性的物種,雌鷹在沉沙穀的雲上盤旋數日,察覺雄鷹的屍體為蠱蟲所據,不敢靠近,哀鳴數日方才離去。
至於牠是如何知曉殷橫野是兇手、尾隨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復生,也未必知其所以然。或是雌雄雙鷹心有靈犀,或感應到兇手身上殘有主人死前那擾動風雲的一劍之氣,雌鷹從一開始就試圖闖進“周流金鼎陣”,以致在咫尺千裏術的沙盤上顯現形跡,教逄宮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稱闖陣諸方裏最奇特的一撥。刀皇在陣內鑿開數處孔眼,雌鷹猶不得其門而入,直到殷橫野徹底擊破大陣,這才在萬裏之上窺見仇人,紅著眼直撲下來,猛將殷橫野攫入長空!
殷橫野隻覺半身幾被箝斷,雌鷹的利爪長似鉤鐮,比臂兒還粗,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身子裏,劇痛間已不及分辨傷勢,若被牠帶上雲端,隻消輕輕甩落,肯定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麼三五異能都沒用,忙以“陰穀含神”穩住傷處,鎖限一凝,阻住鷹翅擊空,旋即十指氣勁齊發,或穿或切,攪得羽毛迸飛,瞬間爆成了一頭墜世血凰!
雌鷹嘶聲哀鳴,利爪卻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緊,攀升之勢頓止,挾著瀑布般的爆血撞上後山峭壁,與殷橫野一路纏滾擦撞,其間指氣、濺血不曾停頓,最終撞塌了末進院裏的閣樓,墜入三進院裏,在地麵砸出一隻大坑,揚灰泥血濺了眾人一頭一臉,震勁轟散,幾無可立之人、可立之處。
不知過了多久,殘有些許羽根、折扭得幾乎難辨其形的鷹翅“嗤!”一聲分斷開來,殷橫野淋著滿頭的浙瀝鷹血側身葡匐,按住還插了枚鉤爪斷肢、肚破腸流的腹部,備極艱辛地爬將出來,曳著血痕爬近一處堆成梯狀的墩墟,本想撐著站起,連試幾下不能成功,隻能坐在上頭背倚墟殘,微顫抖著吐氣吞息,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頸間。
耿照手持藏鋒,並無勝利的喜悅,低頭看著重傷垂危的大陰謀家,森寒的眼神裏蘊著複雜的情緒。
殷橫野已無與他對視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卻非一一看過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蕭諫紙、胤野等,而是盯著耿照斜插在身後約一臂之遙,煥發著溫潤光華的珂雪。
他吸收的聖源之力,已無法承擔此際肉身的殘破,他能感覺黑霧還在,未毀於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傷成殘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現,連指掌紋路、指甲側縫等細節都纖毫畢現,就像他是窮極無聊到把手臂塗紫一般,感覺異常真實。
但這有什麼用?他幾乎想唾罵這隻裝模作樣的手掌。若聖源之力有靈,此刻必定是故作無辜姿態,假裝用心修復一隻無關緊要的殘手,對他周身的致命之傷視若無睹……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責!
他需要珂雪來挽救性命。而耿小子特意換了把刀來,連絲毫機會也不給他。
殷橫野暗自咒罵他的精細狡猾。
“你……你贏了,耿盟主。”他微閉起眼睛,自嘲般一笑。“我無話可說。”
“那就上路罷,殷橫野。”少年輕道,握刀的手緊了緊。正欲提起揮落,卻見他睜眼道:“你殺我不打緊,然而你養父耿老鐵和姊姊耿縈的下落,你還想不想知道?”
耿照微怔,料是緩兵佈疑,森然搖頭。
“留去地府說罷。”
殷橫野冷笑。“橫疏影有一事,始終瞞你未說。當日她派流影城三總管往龍口村接人,不料撲空,其後起碼派了五六撥人找尋,一無所獲,怕被你恨上,於此支吾再三,未敢直承。你若不信可問蕭諫紙。”
耿照恐為他所乘,沒敢託大回頭,握刀的手微微顫抖,叫道:“蕭老台丞!”老人嘴唇歙動,出聲微弱。一人道:“蕭先生說橫疏影沒提過此事,或恐有詐,莫聽他言。”卻是武登庸。
他見耿照神思不屬,判讀唇形,趕緊提醒。蕭諫紙對他微一頷首,心照不宣,兩人畢竟昔日並肩為戰,橫掃天下,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耿照惱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揮刀,忽聽胡彥之喝阻:“且慢!這廝所言未必是虛,你且問清楚,不要衝動!”耿照停刀斜眸,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彥之潛入流影城時,欲尋處落腳,曾向城中人打聽耿縈父女,才發現根本沒人聽過這兩人。
本以為橫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龍口村整補,才知耿老鐵父女已失蹤多時,比之日前連夜搬走、不知所蹤的村頭葛家,早了數月不止。流影城多次來人打聽,村人以為是高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鐵無福之餘,亦有一絲寬慰。耿家父女若被橫疏影接走,何須派人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