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3 / 3)

耿照刀刃一摁,沒入殷橫野頸間分許。“說!我父親和姊姊人在何處?他們若有差池,定將你碎屍萬段!”

殷橫野吃痛昂首,“嘶”的一聲咬牙笑道:“非在我手裏,我也是撲空之後,才猜測是何人搶了先。你立下誓言,絕不殺我,再將珂雪奉上,我即告之。我畢生信守承諾,無有相違,相信奉兄可為我保證。”

武登庸冷哼一聲,並未答腔。耿照茫然失措,實想不出有誰會綁架父姊,其時他初入江湖聲名未顯,不止殷橫野,便蕭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這個人,誰能料到後來種種變化,先綁了耿老鐵父女為質,又不曾拿來威脅?

一向精明的少年頓失方寸,不僅是因至親之故,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衝口而出:“珂……珂雪非我之物,如何給得?快快交代,免吃零碎苦頭!”

殷橫野目光越過了他,望向始終含笑默然、怪有趣似的黑衣艷婦。“珂雪既為夫人所有,還請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請,拖將下去,恐盟主痛失至親。”

胤野不置可否,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噗赤一聲抿嘴道:“你們瞧我做甚?我最不愛殺人了,要便拿去。可這位老先生,你想仔細啦,落在我手裏,你還不如死了好。”見三秋大聲附和。

“夫人的愛子下落,我亦有頭緒。”殷橫野話說多了,疼得麵孔扭曲,呼吸斷續,仍能看出在笑。“夫人今日肯饒我,我可以此交換。”

胤野嫣然笑道:“隻饒今日麼?”殷橫野閉目頷首,忍痛笑道:“隻求今日而已。”姿容絕世的美婦人連嘆氣都明艷不可方物,搖頭:“這樣劃算的買賣若還拒絕,我都不能原諒自己了。傻女婿,老先生比你還能說哩,刀給他罷,我瞧他不成啦。”

胡彥之急道:“不可!”另一人與他齊齊發聲,隻是瘖弱低啞幾不可聞,卻是蕭諫紙。

殷橫野望向胡彥之。

“你想過否,狐異門藏得掀地難出,蕭諫紙等是如何與胤鏗搭上了線?”

胡彥之沒想過這事,也不感興趣,對母親道:“夫人,這廝狡詐多謀,狼子野心,錯過今日,想再拿下他談何容易?問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養虎貽患,日後定追悔莫——”才發現母親盯著殷橫野,竟是來了興趣。

殷橫野成竹在胸,怡然繼道:“聯繫胤鏗之法,乃我透露予蕭諫紙等知曉,既不是狐異門暗號,也非寺中傳報,而是你兄長幼時,於汝父約定的某種戲耍玩意,世間唯父子二人知之,連你母親也不知曉。”

胡彥之頭皮發麻,忽然明白他的話意。

“汝父留有三封遺書,各付你母子三人。給令堂的那封因故毀損,世上無人得見;而你兄長那封,我已倩人轉交,當作是引誘胤鏗倒戈的餌食。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你便能親眼瞧上一瞧,汝父臨別之際想對你說什麼話,對你這一生又有何等期許。”

蕭諫紙終於明白胤鏗何以背叛。

原來從“古木鳶”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終將轉投平安符陣營,一切本是為人作嫁。而胤野則恍然大悟:胤鏗之所以不惜忤逆,陽奉陰違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橫野早已透過某種管道讓他知曉,當年在驚鴻堡血案中,是母親親手殺死了父親——至於有無解釋胤丹書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要是自己肯定不說,胤野忍不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絲促狹笑意。

如此,便能解釋鏗兒一貫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間成了實打實的地下行動。他是真心認為母親不具領導狐異門的正統性,手握遺函的自己,才是胤丹書的真正繼承人。

說了這麼過份的謊話,就更不想讓你死了啊!

胤野凝望著隻剩一口氣的陰謀家,巧笑倩兮,剎那間宛若春風吹拂,滿地瘡痍裏彷彿都要開出花來。胡彥之啞口無言,激動得不能自己,僅剩的一絲理智正苦苦拉鋸著,沒衝上前拔出珂雪治療殷橫野。

殷橫野緩過氣來,這才轉對蕭諫紙。

“蕭老匹夫,你讓''姑射''浮上檯麵的計謀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但你有無想過有一種可能,其實贏的人是我?”蕭諫紙幾已不能言,隻眸光銳利依舊,像打量一塊死肉般冷冷睨著,滿麵陰沉。

殷橫野悠悠續道:“''古木鳶''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姑射''成員坐不住了,定要''權輿''給個交代——你是這麼想的,對罷?但萬一''姑射''從頭到尾,就是個惡人組織呢?興許妖刀之惡,他們還看不入眼,到現在都沒有動作。一旦''權輿''死了,你猜會如何?”

蕭諫紙的眼睛慢慢瞠大,忽從冷銳變成了錯愕,再由錯愕化作遊移閃爍,無奈殘剩的時間氣力已無法深入思考。

“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殷橫野正色道:“我不知''姑射'',隻是個乘勢竊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單。你可交給耿小子,或其他信得過的人,在你身故之後,一一調查和監視這些世外高人,避免他們起心動念,毀了白馬王朝獨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聲驟然響起,武登庸勉力拍撫,見三秋見狀趕緊跟上,一邊招呼其他人。“拍啊拍啊楞著幹嘛?都拍上,都拍上!”對殷橫野道:“駙馬爺的心思我知道,我替他說了。你老小子這是公然賄賂啊,死到臨頭了哪來忒多廢話,你當說相聲?趕緊死了唄。駙馬爺您說是不?”

武登庸摸摸他的光頭以示讚許,暗自調勻了氣息,盡量不讓自己聽起來奄奄欲窒,剩不到半口氣。“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麼說我,逃過此劫?”

“奉兄守誓重諾,我實不憂。”殷橫野笑道:“當年神軍肆虐,奉兄縱未親睹,諒必亦聞。世間確有此物,眼見為憑,我昔日在棲亡穀所行諸事,原想臨摹神軍風采;今日得見聖物,方知天差地遠。若有擊潰此物的方便法門,奉兄有興趣否?”說著舉起了幽魔手。

這下子,連武登庸都為之沉默。

殷橫野一見他的反應,就知他不但從軍中聽得傳聞,甚或看過相關跡證,說不定獨孤弋真與他說過,眸光煥采,料他拒不了這塊香餌,加緊說服。“如神軍那般異物,應有數萬之譜,興許更多。當日無故退去,非是懼韓閥、獨孤閥之威,而是時之未至矣!他日再臨,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卻乎?

“我知其來,若無我襄助,天下將於十數年間毀於神軍!殺我,各位不過多延些時日,能以五道生靈為墓葬,想來也不算冤。還是諸位願以蒼生為念,放下個人的私仇,為日後共擊神軍,繼獨孤弋未竟之功業,留下一條活路的指引?”瞥見不遠處李蔓狂拄刀立於牆後,似恐近人而害之,揚聲道:“就連你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須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殺傷生靈,否則我當夜搶奪佛血,難道隻是換一處埋藏,再默默保管個幾百年麼?我若身死,世間無人能治癒你,就算了結自己,殘軀依舊為禍世間!這是你要的麼?”

李蔓狂拄刀無言,然而殷橫野正說到他心中最恐懼。

殷橫野沒想到如此順利,益發昂揚,或已有迴光之兆,忽湧起無窮精力,朗聲道:“淩雲會後,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諾言,半生不渝,各位諒必有所聞。若還不放心,我願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與諸位為敵,自廢武功,係於囹吾,懺悔前愆,以警後人……如此,能不能換我一條命?”

胡彥之感慨地搖了搖頭,麵露苦笑。“你好歹也是絕世高手,就這麼怕死?”

殷橫野氣力放盡,胸膛起伏漸弱,閉目顫抖,倚墟慘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你怎知我掌握萬界新天之後,胸中塊壘,不是光明坦途,澤被萬世?你怎知我投身聖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軍滅世的結果,引導世間走上另一條道路?

“你們眼中之惡,於我微不足道,但你們也隻這般眼界,我無意責怪。百代遞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這些小情小愛、仁義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無情的決斷,一往無前之人!我看見、並選擇了最困難的路,從不後悔。武登庸蕭諫紙,你們在戰場殺人,於政爭使計時,講不講道德仁義,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損,損則無赦?若然不是,何以說我!

“沒有我,''毀滅''就是此世的收場,所以我不甘心!獨孤弋救不了這個劫,武登庸救不了這個劫,連七水塵也挽救不了此劫,隻有我,隻有我能救得。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無論你們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著,才能避免這個最壞的結果!你明不明白?”

胡彥之被他的氣勢壓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環顧周遭,蕭諫紙麵色陰沉,武登庸閉口無語,連李蔓狂都垂落視線,似正出神。

耿照顫著手,緩緩垂落藏鋒。

“你說的話,我無法反駁。雖然未必同意,但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壓過你的道理。”少年低道:“隻是我姊姊說過,存著惡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終究還是惡,隻是外表看起來是善的樣子,還是包著惡。”

殷橫野冷笑。“鄉俚村姑,也隻有這等識見。然而你不得不承認,耿盟主,我的話才是對的。”

耿照點頭。

“確實如此,你說得對極了。”殷橫野詫異睜眼,眸裏映著少年的堅毅神色。“我被說服了,所以相信這麼做是對的,也不會後悔。”拖刀回身幾步,驀地迴臂一掃,藏鋒劃開一條銀芒,殷橫野兀自帶著放鬆和得色的頭顱沖天飛起,錯愕伸手的殘軀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眾人失聲急喚,已阻之不及。隻有胤野“吉”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怎麼不問清楚了再殺?”聶雨色不知何時醒來,顯然默默聽了好一陣,此際氣得跳起,差點咳出血來,怒瞪胤野一眼,轉頭又罵: “不是說他有理麼?你是腦子撞壞了,還是嚇抖了手?”

“他說得有理。拿著這個道理,日後幹出更壞的事來,我們還是覺得有理,或可以再忍忍,然後便生出更惡之事——”耿照低道:“他說的那些事,我們靠自己解決。但這回退讓了,此後便會不停地退,拿所有''於我微不足道'',去交換他的大義。我不能這麼做。”

聶雨色直欲崩潰。對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這麼砍了,不能先來個苦刑全餐拷掠一番,再洗剝幹淨串架燒烤麼?誰讓你這麼浪費食材的?氣得猛抓頭髮,大聲道:“我不會在人前說你他媽是個傻屄,腦子是門夾了吧你。別的不說,要不先問問家人在哪,再動刀子?”

“你還是說出來了啊!給點麵子行不?”

胡彥之其實也覺得小耿太衝動,怪的是他這個義弟一貫就不是衝動的性子,聶二的話不無道理,忍著尷尬打圓場:“這廝就是個禍害,除了也好。至於耿老伯他們的下落,我們再想法子打聽不遲。”

武登庸戒殺多年,雖不以為殷橫野之罪能有轉圈,但親眼見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為,不免深憂。要是能得知神軍的弱點或來源,那就好了。李蔓狂拄著刀,慢慢轉身行遠,不知道他心裏,是否曾掛念著那一方不害生靈的能容之地?耿照望著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決心要為他解決這個問題。

最先釋然的反而是蕭諫紙。

麵色灰敗的老人垂落眼瞼,嘴角卻露出一絲放心似的微笑。武登庸與他微一頷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點頭,神情一鬆,終又有了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

一下子無人言語,現場寂靜得令人難忍,隻餘山風輕嘯,掃落崖階。風裏忽聞一陣勻細輕酣,適才生死搏鬥、言語爭鋒間,誰有閑心留意這個?此際才不得不聽入耳。

聶雨色循聲望去,竟是一旁雪艷青所出,見她濃睫輕顫,胸甲起伏,偌大的動靜都驚不醒,一腳踢去:“他媽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對子狗。”雪艷青不怕喧嘩,卻對攻擊極為敏銳,靴尖未及,修長健美的玉人猛然坐起,避過一蹴不說,本能拿他足踝,聶二差點給奪下一隻靴子,跳腳逃開,罵聲不絕,又被見三秋一頓嘲諷,兩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釋放壓力,倒也酣暢淋漓。

雪艷青夾在中間茫然四顧,聽都聽不過來。

眾人相顧莞爾,到這時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傷疲俱湧,心緒卻難以言說。

耿照望著血泊裏的斷首,雖報了七叔之仇,卻無一絲快慰,想起木雞叔叔與惡佛,心下黯然;視線偶與蕭諫紙對上,老人似笑非笑,衝他點了點頭。原來老台丞眸裏不帶刺人鋒芒時,看來是這樣——正想著,見老人緩緩垂落脖頸,終不再動,省悟這一瞥竟是道別,大叫:“台丞……台丞!老胡,接著!”不及推開屍首,反手拔擲珂雪。

胡彥之接過刀,年輕人們七手八腳上前搶救,沒誰留意幽魔手上烏影擾動,原本具現的五指融成黑霧,朝最近的鮮血活源竄去。

耿照發覺時,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撐著屍體,本無格擋的餘裕,如細蛇纏繞的黑色霧絲,一把鑽進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陣難以想像的劇痛,幾乎耗竭的聖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搶食心髒,轉眼將整顆心連同滿滿蛁元吞吃殆盡,攫獲钜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霧具化成為一顆卜卜跳動的新心,連通原本的血絡經脈,一如寄佔殷賊之軀。

心髒被生生吃掉,耿照仰頭噴出血箭,倒地劇烈抽搐。

“……盟主!”雪艷青飛撲過來。更駭人的還在後頭。

耿照臍間光華大盛,驪珠奇力迸發,湧出的程度之钜,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驪珠之力沛然上行,轉眼便把黑霧新心戳得千瘡百孔,勢將水火不容的外敵逐出;霧心爆碎重又凝聚,這過程在耿照的胸腔內反復重演,光是胸膛駭人的暴脹與塌陷便已令人手足無措,縱以武登庸精通醫道,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亂間,半山腰的漱玉節終於趕到,聽聶雨色三兩句交代完始末,靈機一動:“那邪物若畏懼珂雪刀,不如以刀剋製?”聶二怒道:“就你腦子好!他連心都沒了,全靠邪物化形維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給安上!”

胡彥之滿手滿臉都是血,回頭急喚:“漱宗主!你是醫道的大行家,先來開胸罷!裏頭的狀況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聶二你也滾來幫忙!”

聶雨色把手裏滴著血的破衣襟一扔,頹然坐倒。

“幫個屁忙。這……哪還能救?拿甚來救?哪有這種見鬼的傷?怎麼會有這種事?”以掌掩麵,兜了滿手水漬不欲旁人得見,狠踢墟墩一腳,怒吼:“幹!”

旁邊有一人忽道:“是不是給他一顆心就行了?”聲音清脆動聽,說不出的溫婉,正是胤野。

聶雨色見她身上沒有新沾的血漬,那是淨在一旁看好戲了,怒火中燒,張口便咬:“你的心也行啊,給老子挖出來!”

胤野似覺他生氣的樣子很可愛,不以為意,撫頰笑道:“用不著我的,我隨身帶著一枚哩。看看合不合適?”取下腰後革囊,鬆開結子,一瞬間,交纏旋閃的青橙兩色螢光映亮了眾人的臉,剎那間一片靜默,鴉雀無聲。

聶雨色往裏頭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又仔細打量幾遍。

該怎麼說呢?活見鬼了。還真他媽是顆活生生的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