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後沉吟,並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迴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後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於,對徽柔麵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隻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後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於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後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後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後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麼?」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嗬斥「放肆……」
皇後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後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後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麼?」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籲天,願以身代父。」
皇後薄露笑意「並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後即刻離開後苑,臣並未聽見她詛咒他人。」再顧張美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後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乳,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麼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麵,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後「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侷促,退後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繄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並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鍊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後這時開口,「跟內臣勤手,有份。」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後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後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後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雲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後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後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裏來。」
少頃,但聞環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緻,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於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黛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後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慼,施禮後長跪不起,含淚反覆說「徽柔年紀小,哪裏會懂這些巫蠱之衍!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後做主,還她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