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想到何郯,我順勢追問張先生「那麼何黛史呢?他與夏竦又有何過節?」

「他倒不是與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貫正直敢言,又曾為石介辯誣。」張先生再論何郯舊事「去年,夏竦想進一步構陷富弼,便進讒言說,石介並沒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詐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謀起兵,富弼則為內應。隨後還建議開石介之棺驗證。當時臺諫都不敢多說什麼,而何郯則在今上麵前極力為石介辯解,並抨擊夏竦的險惡用心……加上這次看他論楊懷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鏡,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纔敢寄希望於他。」

「還有張學士……」我再問。

張先生一哂「當年你做我學生,可沒像如今這般勤學好問。」見我有慚愧狀,他亦不再說笑,繼續解釋「張方平當年本來也是贊成施行新政的,隻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宮潛在的支援者,若今上決定鎖院草詔,無論是廢立中宮或尊異張美人,他必會先進諫。」

事隔多年後再次受教於張先生,我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又問「那梁適呢?他為何也不附和夏竦決議?」

張先生不直接答,反問我「我且問你,當初我並未囑咐你把詔書也給梁適看,你為何在他在場時也把詔書展開了?」

我把當時的想法告訴他「我聽人說過,國朝以來,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常不相諧,例如真宗朝,寇準與王嗣宗,王欽若與馬知節,莫不如此……」

張先生頷首,說「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與他相視而笑。國朝皇帝一向注重權利製衡,為防兩府宰執專權,通常兩府次要職位不會讓宰執朋黨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與副相參知政事,樞密使和樞密副使,往往分屬朝中不同的派別。

此夜最後的結果並未影響到我們這一瞬的好心情。少頃,有內侍從邇英閣來,通知張先生說「陳相公、梁樞密與何黛史此刻方離開邇英閣,天色已晚,禁門關閉,不便出宮,今晚將宿於翰苑。請張先生在內東門司略作記錄。」

張先生答應,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他們去翰苑,須鎖院麼?」

內侍回答「不必,隻是在翰苑住宿,並不草詔。」

次日晨,秋和來找我,憂思恍惚,雙目猶帶淚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懷吉,剛才我去福寧殿求見官家……」她說,「他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曾想改立中宮。」

得到這個明確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對她探到今上真話的途徑深感懷疑,遂問她「你是怎樣問他的?為何他會坦言說這話?」

秋和盡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訴我「我向他提當年的承諾,要他實現我的願望。他問是什麼,我說,我的願望就是,看著皇後長伴官家身側。」

「啊……」我很難形容這時的心情。雖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並認為她作了適當的選擇,但還是不禁為她感到惋惜,「你的願望呢?你真正的願望就這樣放棄了?」

她搖搖頭,惻然道「再說罷……我想想,別再問我……」

她轉身,輕輕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到閣門邊,似想起什麼,又再回首,踟躇著說「後來,官家要我轉告張先生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哦,是什麼?」我問。

「他說傳語張茂則,連日奔波,辛苦了。」秋和複述,又補充道「他說這話時,表情很平和,不像在生氣,但也沒有笑意。」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今上不喜張先生。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代秋和把這話轉告給他。而張先生狀甚平靜,毫無尋常人聽見君王警告會有的惶恐,隻以三字從容作答「謝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