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境內有座天水城,位於隴右道與關內道邊界上,是從邊境入關內的必經之地。
天光微曦,城門外已經排起了長隊,販夫走卒們提著筐挑著擔,趕著清早進城裏兜售些新鮮瓜菜,換幾個養家糊口的小錢。
伸手尚不可見五指,卻也沒人舍得花那二錢香油錢,一群人在黑暗中默默等著,任由晨露漸漸打淥了發餘衣角。
黑暗中依稀可辨城墻上貼的告示,天高皇帝遠的小城,外城墻也懶得派人打理,告示貼的東一張西一張,風吹日曬雨淋,皺皺巴巴,隨風瑟瑟,像城墻上腕落下來的舊墻皮。最顯眼的位置還張貼著半個月前從京城簽發到全國各州縣的告示,一件皇陵被盜案還原了當年先帝駕崩的真相,小天子親自下詔證寧王清白,舉朝迎寧王回宮。一晃眼半個月過去了,當初舉世震驚的消息在街頭巷尾變淡了,新告示蓋了舊的去,卻連寧王半個影子都沒找到。
有傳言說寧王是對這個朝廷死了心,這會兒已經隱居關外過逍遙日子去了;也有的說其實當初寧王根本就沒走,而是被人藏起來了,這張榜尋人的告示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更有甚者,說寧王離京不久就染了惡疾,這會兒早已經客死異鄉,所以才過了這麼久都沒有消息。
黑暗之中,兩個人依偎在一起,頭首相抵著竊竊私語。
“過了天水城就是關內了,當初費了好大功夫才出來的,沒想到這麼快又要回去了。”蘇岑把頭輕輕靠在李釋肩上,望著天邊一顆殘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當初我可是把你裝在棺材裏才運出去的,你還記得嗎?”
李釋輕輕垂了下眸:“你說呢?”
剛從長安逃出來的那段時間他幾乎就沒清醒過,蘇岑在馬車上足足備了兩麻袋的迷藥,一見人有點清醒的意思立馬就又給灌下去一碗。迷藥加上蘇岑在他耳邊不停叨念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迷魂湯,李釋那段時間像是把這幾年欠下的睡眠一口氣給補齊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這小兔崽子有膽子炸興慶宮,怎麼就沒膽子看著他的眼睛把這件事情好好跟他談一談。
蘇岑當然不敢談,您老都抱著一死赴社稷的心思準備自戕了,那麼大的一盤棋,封一鳴死了、陳英死了,臨了最後關頭被他一把火藥竄上了天。他怕,怕李釋醒過來將他一通好罵,更怕李釋一意孤行,還要回去送死。
蘇狀元自信才思敏捷,他要準備一整套無懈可擊的說辭,確保能感天勤地、讓李釋死了再回長安的念頭。
隻可惜還沒等他準備好,李釋就醒了。
他也不知道這老狐貍到底是從哪一刻醒過來的,又暗自籌謀了多久,那一夜他像尋常一樣把李釋安置睡下,就近端起靠近窗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沒多久就發現自己開始神思恍惚,繄接著就看見本該睡死過去的人自若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雙眼睛無比清醒地看著他。
心裏最後一個念頭是:“完了。”
兩天以後蘇大人才在馬車裏慢悠悠轉醒,顧不上腦袋裏撕裂一般的痛楚,爬起來就要追。
直到看到外麵趕車的人,以及隱沒在那人身後連綿不斷的雪山,一行眼淚倏忽就落了下來。
李釋沒有棄他而去,而是按照他之前的計劃,一路往西去了。蘇岑把這一切歸功於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得好,終於讓人回心轉意了,殊不知寧親王之所以還在這裏,主要是因為回頭路都被蘇岑堵死了。
他在真相大白的前一天晚上跑了,那就是坐實了他謀害李巽那混蛋玩意兒的罪名,這會兒回去隻有讓人紮成篩子的份兒,他又不是單純為了死而死,怎麼還會自投羅網?隻是蘇岑關心則乳,一心隻想著他要去赴死,卻忘了他布下那一張大網的前提是這是一件沒有證據、查不清楚、由心而斷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