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的故事(上)(2 / 2)

美棠給我的每一封信我都留著,當時我有個木頭箱子,看完就鎖在箱子裏,隔幾天拿出來看看。信上都是些美棠柴米油鹽的家常事,大兒子找工作家裏沒錢買菜。愛情啊什麼都沒有,哪有工夫談那個。有時候美棠也會煩躁,會急,我隻好安慰安慰她。

作為勞教分子的妻子,毛美棠也飽嚐了世態炎涼,在一幅名為《變臉》的畫中,美棠在背後給街道幹部打招呼。對方看到是毛美棠後,原本堆著笑的臉,立刻板了起來。為了貼補家用,美棠去上海自然博物館拉水泥,一個月賺十幾塊錢。

1959年,因為糧食緊缺,我全身浮腫,醫務室讓我休息,也沒什麼藥可治。恰巧美棠寄來了一瓶乳白色的魚肝油。這太有用了,我把半瓶魚肝油倒在熱氣騰騰的米飯裏,米飯又香又軟,真是妙不可言,非常舒服。兩天後,我的浮腫就消失了。

離別:

1979年,饒平如平反後回到上海,在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做編輯。不幸的是,1992年,美棠被查出患有糖尿病和腎病。病到晚期,美棠的神誌已經不清醒。有一天她稱丈夫將自己的孫女藏了起來,不讓她見,饒平如怎麼說她都不信,八十多歲的他,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美棠從1992年開始發病,後來病重的時候,你說話,她看著你,沒什麼反應。後來我就用毛筆寫大字,拿到她麵前看,也不行。

有次她突然說想吃杏花樓(點心),我就騎了20分鍾的自行車,去龍柏新村給她買回來,買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忘了,也不想吃了。

2008年3月19日下午3點,家人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快不行了”。在徐彙區中心醫院,醫生和護士圍著一圈,我在人群後麵,離她十幾步。她躺在病床上,朝右側側頭,在人縫裏找到了我,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淚,掛在眼角上。

我擠到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幫她擦了眼淚。不到一分鍾,她的手變得冰涼,監測儀上顯示出一條直線。

我知道,這是永別。

饒平如喜歡豐子愷和葉淺予的畫,經常買來學。從妻子去世之後,他開始作畫,一方麵懷念亡妻,一方麵也是給子孫留下記錄。孫女饒青欣介紹,他上午打拳,下午喝杯咖啡後,先構思,然後提筆畫畫。一幅小畫,大概需要兩個小時。

現在,陪著饒平如生活的,是一隻黃色家貓。他在家裏的大家具都貼上了手寫的字。上麵寫著紅底大字“春”,看上去喜氣洋洋。

90歲的時候,饒平如開始學鋼琴,常彈的曲子裏,有一首《送別》。

——正文

(1)

今天是美棠的九十歲冥壽,在她離開七年以後,平如為她辦了最後一次生日

他們的孫女星星也從自己的角度為我們講述了這段故事的起點和她眼中的平如美棠。

今年春天,最冷暖不定的哪幾天裏,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幾個家庭間又在奔走相告爺爺的通知,約定在接下來某日齊聚爺爺家中做最後一次生日。

原本是敬清明,又逢奶奶的祭日,大家早已做好了祭儀的準備,但這回被特地強調是最後一次,讓人感到疑惑,但竟沒有人深究,到了日子個家就按要求備了菜準時趕到爺爺家裏,這一天猶如這些年來每個這一天一樣展開,中午聚餐,午後一起去院子裏觀看爺爺兩年前種下的海棠花長勢,這現在也成了一個儀式。

等到吉時開始,一一上香跪拜,等到第四代由人帶磕了頭再去院子裏就著黃昏,在燒點紙錢差不多就可以晚飯了。

這第七年的紀念日,沒有潮濕的春雨,天空清潔明淨,新生的風仿佛在撫摸著人間。

晚飯以後便開大會,好像大家之前都不問就理,都是為此刻積聚莊重的氣氛一樣。

爺爺告訴我們,這是最後一次全家聚在一起舉辦儀式,這幾年我們孫輩結婚生子,聚會也變的越來越龐大,今後與其擠聚一堂,不如各自在家做紀念,也因為是最後一次,索性把清明紀念與奶奶的生日一起紀念。

“雖歸真天上,因無憾人間”,房中這幅並不像往年那樣寫在白紙上的對聯,還有一幅橫批,看起來也和貢品桌上蛋糕表著的明亮棠字一樣安詳幸福,‘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