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平原春季經常刮大風。尤其是在野外,風更猛烈,能把人噎得眼淚直流。那時候,路上的行人若順風而行,不用蹬車子,單是風吹的力道就可以飛快的行進。可是若趕上逆風,那就會領略什麼叫寸步難行。這種天氣為每天來回十幾裏的學生們來說是不願提及的。通常秋天是不會有這麼大的風,今天成了例外。
一早醒來,一著就聽見風把院裏的大門刮得咣咣響。本來為今天開始住校而有的小欣喜被這勾起恐怖回憶的風聲吹得一幹二淨。
他起床出屋,一看果然是自己最擔心的,逆風上學。
吃過早飯,收拾好一周洗換的衣服,一著低頭迎風,推著車子往程才家走去。
本來每次到程才家都會磨蹭一會兒,但今天這天氣怕是不磨蹭都會遲到。
程才見一著來了嘴裏罵著鬼天氣,趕緊吃了幾口飯就收拾書包、衣服一起推車出門。
村裏到大公路這段不是正逆風,還可以費勁地騎車。但到了國道大公路上算是徹底歇菜了。田野裏,大風天,兩個推著單車在大路上前進的小夥子很像伏爾加河上的纖夫。
今天開始住校,而住校結束意味著畢業,畢業意味著離別,離別之事難免讓人覺得難過。一著關於畢業離別的傷感並不是突然而生的。
上周從邢老師那裏回來,看著借來的書內心很激動。他先翻開關於詩的那冊。書中連白話文的序言都寫得那麼優美,他當時就有了一種寫詩的衝動。
可當他拿出本子準備寫的時候,咿呀哈呀沉吟半天也不知道寫啥。後來他想到老師女兒說的,詩歌總是有淡淡的憂傷。憂傷,有什麼讓人覺得憂傷?
他確實想起一件讓人傷感的事。
時間過得好快啊,馬上畢業了。以前總是以為時間還很多,以為自己一直會在學校裏待著。關於畢業後的去向,他也很迷茫。繼續讀高中,姑媽姑父負擔太大,而且自己的學習也不是那麼出類拔萃。他想很大可能要彙入看攤兒或者抹灰的人群中。
至於班裏的同學們,畢業之後會各自奔向自己道路的遠方,漸行漸遠,如同山頂上一團成熟的蒲公英,隻等時風一來,便被吹散到天涯各處。
最讓他覺得傷感的是伊熙。如果繼續讀書也許他和她有更多的可能。現實中,書院和工地本來就是兩個世界,或者更好說是一道峽穀的兩岸,而且彼此之間很難找到一座橋梁相連。他如果畢業後不再讀書,那他和伊熙也就沒有了可能。
正因為結局似乎是明確的,才顯得餘下不多的時光變得很是珍貴。就在他這覺得這珍貴與不舍的情緒中,一個標題躍然紙上,《少年如春,青春如你》。
大風天裏,公路兩旁的樹搖來搖去,紛飛的葉子從枝頭飄到路麵也不停止。車載電視裏播放著錄像的長途大巴車從迎風上學的孩子們身邊略過,似乎不受天氣影響。
一著推著車子,心裏修改著這幾天寫得東西。一路上有修修改改的心思作陪,逆風的路程便少了幾分難熬。
由於他們出來的早,趕在上課之前到了學校。一到學校,他們把換洗的衣服扔到宿舍就往教室跑去。
上午第一大節課是語文。講完教學內容後,還有很多時間。利用這個空餘,邢老師開始讓學生們遣詞造句寫文章。
這是他的語文課上最歡愉的時候。朗讀的人雖然免不了被起哄,但這抵不過少年們想表現的心。大不了等別人朗讀的時候自己再哄回去。總得來說,同學們在這個環節是小小的心慌卻又大大地期待。
一著一到學校,就把在路上修改的詩歌寫到本子上。寫完後就抽時間塗畫增刪,連課間活動都懶得去。
他這幾天一直在等老師安排練習寫作的時間。他想讀讀他的大作,他想借著全班同學的掩護,讀給伊熙聽。
如往常一樣,今天這個環節哄笑聲此起彼伏,隻是沒有人注意到有個同學在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本子。
輪到一著,他心裏有些緊張,不知道會不會被老師否認,也擔心同學們看法,畢竟這不是之前比較隨便的應付。他有些擔心自己心裏的秘密。擔心人知道,卻又擔心某人不知道。
“《少年如春,青春如你》
還記得熟悉的味道!
楊樹又滿嫩枝,
飛絮輕輕飄!
是你,
晚霞裏奔跑!
還記得美麗的阿嬌!
站在操場那頭,
東風陣陣搖!
是誰?
翹動了嘴角!
還記得單車上逍遙!
外衣係在腰間,
開口大聲叫!
想你!
你知不知道?
還記得上課偷睡覺!
藏進你的背影,
夢裏聲漸悄!
帶誰?
去看看晚橋!
還記得和你輕輕聊!
站在課桌旁邊,
逗你開心笑!
願你,
陌生了煩惱!
你說未來總迢迢!
我們都不會變,
你也要安好!
忘了!
歲月總滔滔!
黑板上的白字還是很粗糙,
隻是老師多了白發,
座位上的學生越來越小!
那畢業之始,
起初陌生後的熟悉而今又要漸行陌生,
當曾經的欣喜與憂傷,
淹沒在各奔前程的茫茫歲月中。
很多很多年以後,
是否還記得畢業那年,
那曾經的相互祝福:
一帆風順!
勿忘我!
青春永不老!”
這個環節,當輪到的哪個同學朗讀的時候,班裏一些調皮的同學就轉向他,等著時機起哄。那些安靜的同學在座位上看著自己的書本,聽到搞笑的句子也會跟著笑。但隨著一著朗讀,班裏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轉向了他。等他讀完,班裏掌聲、叫好聲、起哄聲亂成一團。老師連忙讓同學們安靜下來,免得影響其他班級。
就在老師安撫大家的時候,程才趴在桌子上,歪著腦袋,麵目猙獰地低聲對一著說,
“一著,你他娘的好騷啊!還什麼,阿嬌、想你。啊呀!真你他娘的肉麻,誒呀!真你她娘的,誒呀!真你他娘的寫得好!”
“你才你他娘的!”一著坐下後看著程才那渾身不自在的樣子說。
男孩子大都偏向陽剛,略帶粗魯也能使人理解。溫柔感性的話是不容易說出口的,更不要說在人多的時候。一著寫的詩無疑地對班裏這些準大老爺們兒是有殺傷力的。太肉麻了,程才的反應絕對是自然流露。
但為女孩子們來說,倒是喜歡溫柔的文字。伊熙在一著讀完後看了他好一會兒。一著知道同學們會看他,平複了一會兒心情才抬起頭來看前麵,正好看到伊熙朝他微微笑,一著也向她微微笑。
“陳一著寫的很好,正好主任舉辦板報比賽,可以把這首詩寫在板報上,我想我們可以拿到第一名。”邢老師等教室裏安靜些後說。
下課鈴響後,程才他們一哄而上把一著圍起來。有搶他本子的,有啊呀誒呀地胡謅著抓住他肩膀搖晃的。熱鬧的很。
“一著啊!抽空替我給我家姍姍寫封情書唄!”吳海嘻嘻地對一著說。
一整天一著都是在愉悅的心情中度過。課間的時候他裝作若無其事,上課時才拿出本子對著自己寫的詩看了又看。
中午下課後,很多同學都打了飯去宿舍吃,教室裏人不太多。下樓打飯的路上,伊熙走到一著跟前對他說,
“陳一著,最近到了一批課外讀物,兩個大箱子。主任讓我找幾個同學放到陽光房圖書室,等你吃完飯幫我收拾一下吧!”
“好的,你不用管了,等吃過飯我找人搬上去就是了。噢!對了,上節英語課沒有好好聽講,能不能借你錄音機用一下。我想聽聽磁帶,再複習一下!”
“等吃完飯我也去,我把錄音機磁帶一起帶著。”
“好的。”
“那謝謝啦啊!”
一著端著飯還沒進宿舍,就聽見程才罵罵咧咧,
“瑪的,是不是西紅柿壞了,這麼酸啊!大師傅真他娘的摳門,給的雞蛋這麼少。”
“程才,圖書室到了兩大箱子書,主任讓把書搬到樓上圖書室。等吃完飯咱倆搬上去吧。一人一箱。”一著坐到程才身邊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