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人海是一個多麼浪漫的比喻,其中每一個個體也被比喻的像一條條穿行人海裏的魚。深海暗流疾馳,可以推著其中的魚走很遠很遠,魚不知其所起;雲朵被遠方的風推著從天這邊直到天那邊,雲不知其所起;情不知其所起,行人漸行漸遠漸深而已。
誰能說準這人海之中最美好的一個詞是什麼?料是百人百解。不過,“遇見”一詞應該算是其中最能引發共鳴的代表之一吧!
很久以前,鮮有人知的琴軒曾說“相逢似相識,猶恐是三生”。後來以後,今人所知阿姿姐有歌,“某年某月陰天傍晚車窗外”。期待遇見美好的心願似乎就像是蕩漾在歲月山穀裏的回響,從古至今,由今而後,綿綿無絕期。
人總是最初由對父母的依賴,等成長到某個日子,即使這個日子再尋常不過,可這天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這個日子,那初次對未來產生的向往宣告了從此開始歲月幽穀的遠征。即使出發者當時並不知道。
既然人終究難免遠行,與其渾渾噩噩地淪落在醉生夢死裏,倒不如勇敢一些,在尋常平凡的生命旅程中給自己一些“奔向”。奔向未來那些那麼多包含美好遇見的可能。或者是突然的,或者是後知後覺的。
有人向往“知來者之可追”,大概率是因為相信,因著未來的某次遇見,人生整個旅途,連同那些“不諫之以往”的日子,隨之都有了些意義。這至少對走了很遠的一著來說是這樣的。比如,在多年前他真的以為自己的餘生就那樣不痛不癢地延續下去了,直到突然的一天,楠溪出現在他的世界裏。他清楚記得那是一個下午,在流浪了若許歲月後,再次去楠溪家,剛剛好遇見她家院子裏的胭脂花正在黃昏裏盛開。
沒有楠溪的那條路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一著想象不到。假如多年前的那個秋天他放棄了奔向楠溪,之後的路會是什麼樣子他也不想知道。或許也會有其她突然的遇見將他那場平行時空裏的人海驚豔,誰知道呢?可現在確定的是,因著在這個芸芸人海的時空裏有了楠溪,他不想再做其她可能的任何置換。
人有時候會害怕得到美好的東西,如同楠溪曾說過美好的東西都帶著淡淡的憂傷。可美好本身就有一種朝向失去的向心力,總也逃不脫,至少在這開始於生,終結於死的人海凡塵中是這樣。他們兩個因為遇見而成為彼此生命裏的美好,這美好的結局,楠溪不去想,不想去想,一著也一樣。
曾經他那份淡淡的憤世嫉俗,因著楠溪更有了幾分激烈。倒不是因為他多麼在意這個充滿苦難與荒謬的現實,而是因為這個如此不完美的現實中有他深深熱愛的人。他想多愛一些她,再多愛一些,正如她帶給他世界裏的美好越來越多一樣。
一著因為有了楠溪,開始不舍這個世界,很不舍得。雖然他也知道即使走到了他和楠溪彼此傴僂提攜的年紀,依然要麵對那“遲遲遇見,而又匆匆離去”的感慨。可他終究還是希望,那個時刻晚一些到來,再晚一些,越晚越好。
可最終事與願違。
一著早在初中的時候腸胃就不好,後來在長安鬧得那場很嚴重的腸胃炎直到他離開也沒有好徹底。他有幸在盈州修養了兩個年頭,小腹不適感慢慢消失。可因為謀了燕南販菜這樣的營生,熬夜與飲食不規律的情況比長安更甚。這樣他也淪為了用健康為籌碼換取當下的生計與光明未來大軍中的一員。他總是以為自己年輕,想著等楠溪畢業,他就換個工作,所以麵對自己腸胃的症狀並沒有太過在意。
或許那剛剛結束的他與自己心愛的丫頭奔赴天涯的遠行成了那根壓倒他的稻草。自從他們回來後,他就覺得身體越來越不對勁。他以為和往常一樣吃吃藥,輸輸液就好了,所以情況稍微有些好轉就和楠溪帶著雪絨和阿潛回了燕南。
就在楠溪開學走後沒幾天,一個很尋常的上午,過了客戶們批菜的高峰。一著和往常一樣跟大哥收拾著剩下的菜,想著收拾差不多了再吃些早飯。可這時他肚子裏開始翻騰起來,讓他小跑著奔向菜市場裏的公共廁所。還好他堅持到廁所,可就在他小小地慶幸沒拉褲子裏的時候,一股黑褐色的粘稠液體從他的身體裏湧流嘣唧而出。瞬時他眼前一黑,好在他及時扶住旁邊的隔板,不然非栽倒不可。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了,這麼多天來肚子再不舒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之後就想著等收拾好了就去醫院徹底查查。
在他從廁所往攤位走的路上,他覺得口幹舌燥,四肢也很是無力,整個菜市場忙碌過後卻依舊熱鬧的光景在他眼與耳朵之間好像有了延遲。等拖拉著步子走到姑家大哥攤位的時候他再也堅持不住了,隨即一頭栽倒過去。
當時大哥還在攤位裏麵收拾,聽到門外同行喊他。他一出來看著一著躺在門前汙水坑裏慢慢地掙紮,一時間心也慌了,趕緊上前拉一著起來。
大哥和附近的同行把一著扶進屋。本來想讓一著坐在凳子上,可是癱軟的他差點出溜下去。同行見狀趕緊跟大哥說馬上送醫院。
見一著這個樣子,大哥也無心再收拾菜,就蹲坐在地上,把一著抱在腿裏,著急的問他到底怎麼了。一著說就是覺得心裏慌得很,想喝點水。他還安慰大哥說沒事,就是太餓了。可大哥不管那個,等旁人帶過了些豆漿和包子過來,一著吃了雖然有些好轉,但大哥執意要帶他去醫院。他不想麻煩大哥,就說沒有大礙。可沒說幾句,就昏了過去。
等他在醒來,已經在醫院掛上吊瓶了。當時大哥坐在他床邊,模樣看起來好像剛才哭過。一著以為他隻是腸炎嚴重了些,就微笑著對大哥說大驚小怪了。
事實上大哥的表情沒有過於驚怪。送一著來醫院路上,一著的血便流了一褲子。等在醫院急診科安排好一著後,通過急診大夫對他關於病人的問詢,最後告知他一著的腸道大概率發生癌變的可能。具體結論要等化驗報告出來後才能確定。
姑家大哥一聽這話,當時心裏就慌得咯噔一下,好像差點停跳。他覺得事情太過突然,讓他不相信。等他回到一著床位前,慢慢恢複理智後,隨即狂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看著一著戴著氧氣罩顯得枯黃的臉,他懊悔為什麼一直忙著生意,沒有留意自己兄弟的症狀。他越想越自責,越想越害怕。如果一著真的有個好歹,他無法向太多人交代。自己的母親,過世的舅父舅母,最重要的還要屬楠溪。
一著醒後跟大哥聊了會兒,就讓他回去休息。等大哥走後,他拿出手機點開楠溪的Q號,眯著眼聽起她的留言。因為已經輸上液,身體上的不適暫時褪去,他便有些享受當下這可以安靜地聆聽他丫頭叨叨的片刻。
姑家大哥臨走之前叮囑他好好休養幾天,菜市場先不讓他惦記。叮囑完後大哥就回了家。一進家門他就癱靠在客廳沙發上,一隻手捂著眼,另一隻手耷拉在沙發墊上。
雪絨已經開學,阿潛一個人在家玩兒。見爸爸回來,他就跑到跟前撒嬌。可和平常不一樣的是,今天不管她怎麼叫,他父親都一直用手捂著眼不搭理他。旁邊路過的嫂子本來沒有在意,等注意到他不理阿潛才發現他的反常。嫂子不管怎麼跟他說話他也不回答,最後見他索性用胳膊蓋上眼睛,嘴角抽搐了幾下。
意識到丈夫心裏有事,嫂子把阿潛哄到臥室,拿出玩具來讓他自己玩兒,之後回到客廳坐在丈夫身邊詢問。
關於一著的情況,大哥自是不敢跟母親說,也不敢讓一著知道。回來一路上直到現在滿心的慌亂與擔心壓的他心裏難受,經妻子一關心,他再也忍不住被自己的亂想生出的憂傷,開始嗚咽起來。
“臭蛋可能得了不好的病。”
“怎麼了?他人現在在哪兒?”嫂子一聽丈夫這麼說,才忽的意識到一著並沒有跟他一起回來,心隨之也咯噔了一下,便慌忙問道。
“早上正收拾的時候他昏倒了,等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腸道出血導致的貧血,說是大概率腸道有不好的情況了。我怎麼就這麼混蛋,整天瞎他娘的忙,怎麼就沒有發現臭蛋的不對勁兒。”
“這孩子也是,有什麼事兒都自己扛著,也不跟人說。”
“臭蛋要是真有個好歹,咱娘非得活劈了我,更別提怎麼麵對人家小溪了!”
“沒事,這不是結果還沒出來嗎?等結果出來了再說。要是萬一不好,那咱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他的病治好。年輕人,病都恢複的快,你別那麼擔心。你先吃飯,我收拾一下去醫院看看他,你把他住院的醫院名字和床位告訴我。”大哥告訴嫂子一著的位置,草草吃過飯就回了臥室休息。他已經習慣了的生物鍾,今天似乎失靈了。他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楠溪聽說一著住院了,就擔心他,一心想著過來看他。本來他想著說不要緊,等好些了去直隸看她。可沒說聽,最終楠溪還是買了次日來燕南的票。他心裏自然是想她的,想她過來看自己。尤其是病倒後,更是想她。
楠溪在燕南多待了一天。她有些奇怪為什麼一著跟他說就是拉肚子,但卻要住好幾天的醫院。她去問大夫,大夫卻問她跟患者什麼關係。聽說是患者的女朋友,大夫就說沒有什麼大礙。為了不耽擱楠溪學習,一著說什麼也讓他第二天回去,約好等好了一定會過去看她。
一著具體的病情,在楠溪過來看他的那天就已經大概確定了。大哥和嫂子領著雪絨和一著過來看他的時候,見楠溪在床前陪著,就留孩子們在床前,他們兩人出去找大夫。大夫把血便DNA檢測結果跟他們一說,姑家大哥心慌的差點喘不過氣來。
“檢測結果是陽性,可具體發展到什麼程度等他體力恢複了些再做腸鏡確定。”
“大夫,按您的經驗,我兄弟的狀況會是怎樣的。沒事,大夫,您直說就是。”嫂子一邊扶著丈夫坐在大夫桌前座位上,一邊有些心急地問。
大夫沒有忙著回答,而是看著手裏的檢測報告停頓了一會兒後說,“結果可能不太理想。等做腸鏡的時候,如果發現什麼病灶,到時候再取下一些樣本做病理分析。為了保險起見,先按照我推斷的情況治療。等最後所有的數據都出來了,再做具體方案!”
詢問時間不長,可是大哥明顯沒有嫂子能沉住氣。從大夫辦公室出來他們沒有急著回一著的病房。大哥雙手攤開一著的化驗單,看著上麵的數據,下巴不由自主地一直微顫。
嫂子見丈夫這樣,就有些著急。為了不讓楠溪和一著生疑,她就先去看一著,讓丈夫整理好心情了再去。
楠溪走後快一個星期了,一著還在醫院裏。他跟大夫和大哥說過好幾次覺得身體好了,能出院了。嘴上跟他們說擔心菜市場的生意,實際上他更想去直隸看楠溪。大哥跟他說再等幾天,等好徹底了就出院。
一著看起來氣色要比前幾天好多了,可在他腸道病灶切片病理分析結果出來前,大哥是不放心他出院的。病理結果為大哥很重要,那是他最終的一絲希望。
一著沒能如願出院,一周後還是楠溪過來看他。隻是這次過來,楠溪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是大哥和大夫一直說沒事兒,她也告訴自己她的一著哥沒事。
病理分析結果在楠溪回直隸的第二天出來的。這結果就像一把冷冷的匕首把大哥的那絲希望幹脆利落地挑斷。大哥拿著病理結果在醫生辦公室裏嗚嗚地哭,再能沉住氣的嫂子這時情緒也有些亂,紅著眼跟大夫詢問著治療方法。
大哥和嫂子都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一著,就算告訴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終想著等緩幾天,找個合適的時間再告訴他。不過他們並沒有為了這事兒糾結太久,最終還是一著主動問起他們。
自從他出院後,大哥大嫂一直沒讓他去菜市場。再加上大哥為人直爽,心裏的事藏的在深也會被臉色出賣。自從他住院後,他就覺得大哥大嫂對他隱瞞了一些事情。他猜想到可能自己得了不好的病,但是猜來猜去最終不知道結果反倒心裏沒底。他想過問主治醫生。可從醫生那裏知道的具體情況後又能怎樣,大哥大嫂心裏還是藏著,自己在家裏還是尷尬,倒不如直截了當的跟他們問清楚。他想最多是個絕症,又能怎麼樣!當然,這隻是他當時這樣以為。他以為自己可以冷靜地麵對一切。
就在他要去直隸看楠溪的前兩天。等雪絨上了學,大哥嫂子都回來了,他就抱著阿潛到客廳,在茶幾上到了兩杯水,招呼大哥嫂子坐再對麵的沙發上。
顯然大哥和嫂子知道這陣勢意味著什麼,還沒等一著開始問,大哥眼裏就含了淚花。實際上,這些天來,大哥壓力最大,最慌亂的也要數他。至今他還沒有想好究竟該怎樣麵對他的兄弟。
雖說這事情並不能說怨誰,隻能說命運弄人。可作為大哥,他心裏是無法輕易放過自己的。在楠溪過來看一著的時候,心裏最痛苦的就要數他了。甚至他一時心急,也想過和一著換換,這樣至少能給他舅父舅母留個根苗。
“哥,嫂子,我大概猜到什麼了,你們就跟我直接說吧!我總要有個準備的。我還有楠溪,我得對她負責!”
聽到一著這麼一說,大哥胳膊支住大腿,雙手捂住眼就是一陣低吟地哭。阿潛在屋裏,為了不想嚇到孩子,他在做最大克製。嫂子見狀,也紅著眼忙從一著懷裏接過阿潛,把孩子帶到臥室。
阿潛還小,因為父親用手捂著臉,還低著頭,他很蒙圈地呆呆著看了父親一會兒,就被母親抱到屋裏。
最終結果還是被一著猜中,不過,當時的反應確實如他當初所以為的那樣,他真覺得自己很冷靜,感受不到悲傷。他趁機還安慰大哥,說這不關他的事,本來自己身體一直不太好。
知道結果後,他又安慰了大哥一會兒,然後就說想出去一個人走走。大哥不放心他,想著跟他一起去。一著微笑著打趣,說是沒有那麼嚴重。為了讓大哥和嫂子安心,他就跟他們說找金歐巴聊會天。
大哥紅著眼把一著送到門口,一副擔心眼巴巴的樣子。一著笑著說不讓他亂想,讓他好好休息。還交代了先不讓姑媽知道,更不能先他告訴楠溪。
一著走出小區,沿著街道往金歐巴的教堂走去。因為確定了自己的疑慮,他倒有些莫名的輕鬆。但他同時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愛他的丫頭。他自問為什麼知道了自己的病況,也知道這意味著他要失去他心愛的丫頭而現在卻不覺憂傷。
一路上他都出奇的冷靜,雖然覺得周圍環境的噪音、頭上的天空白雲以及迎麵繞過城市樓台的海風讓他覺得自己的視覺、聽覺和觸覺都有些延遲,可是他並沒有覺得悲傷和慌亂。一路上他都在想怎樣讓他的丫頭能接受這個現實而不那麼傷心。直到進了金歐巴那屋他還是這樣的狀態。
“神父,你說我是不是不夠愛楠溪?為什麼我感覺不到傷心?”一著跟金歐巴聊著自己的情況。因為平時跟一著關係很好,所以他得知一著的情況後心裏也是一陣慌亂唏噓,但沒有表現出來。他知道一著現在過來找他代表著什麼。
眼前的年輕人,無處訴說自己內心的苦楚,苦楚太大以至於他的心倒沒有了什麼知覺,更或者一著現在真實的情況是他回答他的這句話,
“你很愛楠溪,你覺不到傷心,隻是還沒到時候。”
“神父,我來的路上想好了,反正現在我跟沒事兒人似的,我哪也不去,就在她身邊好好陪陪她。等有天我堅持不住了,我就給楠溪留一封信,然後就去自殺。這樣為她來說就是長痛不如短痛,慢痛不如急痛。”
“一著,我跟你說我為什麼離開國家來到這裏。我是主動申請的。中華文化中有一個詞很適合我,叫“自我放逐”。很久以前我在我堂口服務,當地有一位五十多的孤寡母親失去了兒子。堂口其他人擔心這位母親太過傷心,最後她孩子下葬的時候沒有告訴她。等她知道後她一直趴在自己兒子墓上哭了很久,結果第二天她的頭發全都花白了。而在那之前我以為一夜白頭隻是傳說。我是那些讚同偷偷安葬她兒子的人們中的一員,我們都以為我們行了善,到頭來確是給這位苦命的母親莫大的惡。我們的善行剝奪了她看自己兒子最後一麵的機會。我後來不能原諒自己,我麵對不了那位母親,所以自我放逐。一著,有時候我們自以為的愛,可能為所愛的人來說是一分難以承受的殘忍。我覺得,等時候到了,你應該跟楠溪好好告別。我想,到時候,她一定有很多很多話跟你說。”
一著聽金歐巴說到這裏,心裏泛起了一絲悲傷,眼裏也掛上了淚花。可沒多久悲傷又被中斷了,那空空的心裏順勢被理智填滿。
他跟金歐巴聊了很久,又一起吃過午飯,期間大哥打來電話,他說等午飯後就回去。
等他回去後,大哥大嫂已經睡覺,隻剩沒有睡意的阿潛在屋裏悄悄地玩玩具。見叔叔回來,孩子噔噔地跑上前求抱。嫂子聽到客廳有動靜,就蓬鬆著頭起來看,見一著回來了,就抹了抹眼,問要不要再吃些飯。一著微笑著跟沒事兒人一樣和阿潛玩兒,見嫂子起來就趕緊讓她回去繼續休息,還說不要讓她太擔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