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句身不由己,裴靖想到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額上青筋不禁更加猙獰,他咬著後槽牙不住冷笑:“身不由己!他是給你種了蠱還是使了咒?……身不由己?”最後四個字一字一頓,極盡諷刺之能事。
胡七麵色慘白,他長歎一口氣,輕推惠兒一把:“不要鬧了,回屋去罷!”
惠兒回頭看著他,胡七也直直回望著她,輕聲道:“我是你幹爹,我們差了一輩。這事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你我之間,與你爹娘不同。”他無聲開口,“抱歉,永不相見。”
淚水瞬間爬了她滿臉,她愣愣地輕聲問他:“你真這麼想?”
胡七默默扭過頭,不敢看她:“對,這樣最好。”
惠兒的嘴角生生往上彎了一個牽強的弧度:“好,我知道了。”
她蹣跚著起身,走到裴靖麵前帶著淚輕輕一福:“爹爹,是我錯了,是女兒任性妄為,無端惹出這些事來,還望爹爹和旁人莫要見怪。”
胡七胸口突地一疼,是了,從今天起,他便隻是旁人了吧。
其實這樣也好。
事情這麼快便有了結果,裴靖也是驚疑不定,上上下下地打量惠兒半晌才由著她扶了自己慢慢轉去後堂。胡七雙腳定在堂下,雙眼貪婪地追隨著那一抹纖細的身影直到不見,而後黯然垂下雙目,一步一挨地出了院子。
下人們遠遠看他滿身鮮血,有意上前問上幾句,卻都又被他肅殺的神色嚇了回來,隻得匆匆叫來守在裴府外頭的書童。
書童見他如此大驚不已,忙忙上前攙扶,口中輕聲埋怨:“少爺怎的弄成了這副樣子?”
胡七推開書童伸來的手,淡然一笑:“我把心剖了出來,卻又不知道給誰,隻得扔了。”因著他形同鬼魅的外形,這句話也沾染上了幾分鬼氣,書童聽了不由打了個寒顫,低頭瞧見他地上的影子才略略放心,忙搶先一步替他開門,又搬來腳凳扶他上馬。
當他在山下醫館下馬時,他胯下的馬鞍都變成了暗紅色。
胡七回去就病了,偌大的傷痕隻是匆匆包紮,又加舟車勞頓,身體自然吃不消。他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發了一個月的低燒才能勉強下地。
家裏的老太太心疼得每天過來看他一回,胡七剛醒便拉著他的手,肝啊肉啊地哭過一通,再含著淚教訓他:“先是把屋裏人都給散了,又去了趟落霞就病成了這副樣子!娘知道你定是想定下來了!也好,之前都說你命硬才耽誤了正經姻緣,現在找個外鄉的姑娘卻也不賴。隻不知你看上了哪家姑娘?——便是之前定過親也不妨的,隻要你們和和睦睦地過你們的小日子,縱使模樣脾氣什麼的差些娘也認了!隻求你別再如此嚇唬娘!”
胡七苦笑搖頭:“沒有的事,娘別瞎想,不過是回來路上出了些意外。”
的確是意外。他愛她,她愛他,便是最不該發生的意外了吧!
“……好在,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垂下眼睛,接過丫鬟遞來的藥汁,隻吹了吹便一飲而盡。
老太太笑著取笑他:“侄女都要出嫁的人了,喝個藥還這麼費勁,瞧瞧,眼睛都紅了!”
他垂著頭強笑,可不是麼,他早就老了,她還正年輕。
後來,他再沒聽說過裴家的事。
再後來,他接到了惠兒的飛鴿傳書:胡七,我要成親了,六月初十。
他還是去了,但他沒有上山,隻沒出息地窩在轎子裏,手裏撫著一尊小小的玉像。
玉像是他自己雕的,惠兒俏皮的笑臉盈亮透光。
山上喜樂聲聲,隱約飄到山腳。胡七胸口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這麼熱的天氣,他卻覺著冷。
他驀然想起鳳兒和喜官成親時,微醺的他抱著惠兒坐在後院秋千上,輕輕搖晃,滿園桂花香。
惠兒悶悶地玩著手指,撅著嘴巴抱怨:“表哥說,以後鳳兒姐姐要他做啥,他就做啥,定不會叫她受半點委屈。”
胡七嗬嗬地笑:“喜官是個好孩子。”
“可是……我也想要一個隻聽我話的人。”惠兒苦惱地捧著臉蛋,晃著腳一個個數過去,“爹隻聽娘的話,大舅聽舅媽的,林叔叔聽林姨的,滿哥兒和全哥兒鎮日隻知道瘋跑,靈兒和緋兒又都還小……”她甩甩小手,不數了。既連自己的四個弟弟妹妹都已經數了出來,想必後麵也再沒什麼人選。
胡七憐愛地收緊手臂:“惠兒有幹爹啊,幹爹不是一直聽你的話?幹爹也沒讓你受半點委屈呀。”
惠兒揚起臉,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嗯,我最喜歡幹爹,幹爹最好了!”
胡七用羊脂玉一般的修長手指攏了攏惠兒額前的碎發,狐狸眼裏滿是溫柔:“幹爹自然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