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生(2 / 3)

後來六爺並沒有說起,陸仁慶來這兒的用意,葉展也一直沒有回來,六爺則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就這樣又過了十來天,新年即將到來,可因為戰爭的陰雲籠罩,大家並沒有了往年的歡樂。陸青絲好像問過一次六爺關於陸仁慶的來意,之後她就離開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去找葉展了,六爺也不管她。

現在唯一心情尚好的就是丹青,她終於從仇恨中解脫出來,督軍放手離去,霍長遠傾心相待,又懷了小寶寶,她的生活似乎被幸福籠罩著,與外界分離。

我和丹青通電話的時候,我也不想和她說關於墨陽,陸雲馳跟陸仁慶之間的恩怨,何苦再讓她糟心。至於墨陽,最近一段日子好像一直在報館忙碌,他主筆寫了不少反對日貨,主張抗敵的文章,據六爺派去保護他的人回來說,發現有人在跟蹤他。

這天是元旦,我剛剛給丹青打完電話,六爺就走進門來,“清朗,穿上外套跟我出去一趟。”“啊?做什麼?”我順口問了一句,六爺一笑,“去了你就知道。”雖然他在笑,但我感覺他的心情並不好,也就沒再多說,穿上衣服就走。

一路無話,直到我看見百樂門飯店那熟悉的輪廓又出現在眼前時,我扭頭看向六爺,“我們是去百樂門嗎?”“唔,”六爺點點頭。“呼,”我吐了口氣,“看來不是好事了。”

六爺聞言一笑,“怎麼這麼說?”我苦笑,“說真的,自從我來了上海,隻要去百樂門就沒碰到過好事,都成慣例了,丹青的訂婚宴,那間賭場……”不等我說完,六爺嗬嗬輕笑了起來,“這可未必,今天我幫你破這個例。”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六爺,他不再說話,隻是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沒一會兒車子就停下了,我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門童是不是當初那個。六爺毫不遲疑地帶著我往裏走,洪川他們跟在我們身後。

走到一間包間跟前,幾個蘇家的保鏢還有陸仁慶的手下正站在門口,見我們過來,趕忙行禮,然後打開了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六爺已經邁步進去了,裏麵的笑語聲頓時凝住。

我吃驚的看著這些人,陸仁慶,蘇國華,還有蘇家的三位大小姐,這個場景怎麼有點眼熟。突然想起當初蘇國華逼霍長遠娶自己女兒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個架勢。

“大哥現在隻能靠你了,”陸仁慶那天說的話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同樣的事情,難道蘇國華又要來第二次。陸仁慶看見六爺進來的時候,明顯感到欣慰,可再看到我的時候,臉色立刻陰沉了下去。

蘇國華雖然吃了一驚,但他很快鎮定了下來,站起身一笑,“陸先生,你來了,雲小姐,歡迎,快請坐。”蘇雪瑩一見到我就兩眼噴火,蘇雪晴也麵色不善,但還能勉強克製自己,她衝想要開口的蘇雪瑩做了個眼色。

我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果然已經大腹便便的樣子,忍不住猜測,如果霍先生說這個孩子跟他沒關係,那會是誰的呢?“哼,”一聲不屑的冷哼傳入我耳中,我把眼光從蘇雪晴的肚子上移開,正好對上了蘇家大小姐,蘇雪凝,她正冷冰冰地看著我。

看見她我就想起第一次跟六爺見麵的場景,那次六爺是被迫跟她變相相親吧,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和對話,我忍不住一笑。蘇家姐妹見我居然還敢笑,不禁勃然大怒,蘇雪瑩“騰”地站了起來。

“陸先生,今天應該是你跟我大姐談婚事的日子,你帶著這個野丫頭來幹什麼?!太過分了吧,”蘇雪瑩尖聲說。“雪瑩,真沒規矩,你給我坐下,”蘇國華大喝了一聲。

蘇雪瑩臉脹得通紅,就想爭辯,六爺往前邁了一步,蘇雪瑩頓時感到了壓力,她身子一晃,蘇雪晴借機拽了她一下,她順勢坐了回去。“蘇小姐,以前我就告訴過你了,清朗是我的女人,不要再叫她野丫頭。”

六爺的聲音很平淡,可其中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栗,蘇雪瑩白著臉咽了下口水,說不出話來。“老六!”陸仁慶低喝了一聲,蘇國華臉上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六爺轉身看向陸仁慶,“大哥,對不起,你要求我的我做不到。”

陸仁慶“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看得出來他很憤怒,但又在強行克製著自己。過了會兒他才說,“你跑來就是和我說這個?”六爺先鄭重地給他鞠了一躬,“大哥,你說過,如果我不答應就不要再見你,可有些話我一定得和你說,所以我隻能來這兒。”

“你想說什麼?”陸仁慶的話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六爺朗聲說,“第一,我不會娶蘇雪凝,我雖然隻是個碼頭混混出身,但也不會去給漢奸當女婿,”“你說什麼!”蘇國華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難看至極,雖然這是事實,可從沒有人當麵揭破,六爺隻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理他。

陸仁慶的臉色更陰沉了,他捏著手裏的酒杯死盯著六爺,六爺毫不畏懼,“第二,我已經把我手裏所有的買賣,證券,房產全部變賣,換成了現錢,幫你解燃眉之急,回頭老七會給您送去。”

“大哥,”看著默不作聲的陸仁慶,六爺的聲音裏帶了些感情,“不要一錯再錯了,這世上,人活著不是隻為了錢。”“哼,”陸仁慶冷哼了一聲,“你說完了?”

“沒有,還有最後一件事,”六爺表情一柔,把我拉到了他身旁,“長兄如父,所以我要親自告訴您,我要和清朗結婚了,這輩子,我隻要她。”蘇家三姐妹頓時驚叫了一聲。

我腦中轟然一響,突然降臨的巨大幸福讓我眼前一片模糊,六爺扭頭看著我,眼底全是溫柔,“你願意嗎?”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用力點頭。

“喀吧,”一聲,陸仁慶手裏的酒杯被他捏了個粉碎,“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大哥,陸家給了我一切,我甚至可以為你去死,但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你教我的,難道你忘了嗎?”六爺啞聲說。

陸仁慶不再說話,六爺對他又鞠了一躬,拉著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站住腳,回過頭說,“大哥,我以後會在碼頭落腳,隻要不違背公理良心,你讓我做什麼,我都在所不辭,不管怎樣,你永遠是我大哥。”

陸仁慶根本就不看他,倒是蘇國華冷笑了一聲,“陸城,這麼說你是鐵了心要撕破臉了?做人除了公理良心,也要懂得識時務!”六爺一扯嘴角,“蘇老板,我不是霍長遠,再說,就算我變成第二個霍長遠,你就確定能吃得住我,未必吧,”說完他掃了一眼蘇雪晴的肚子,蘇雪晴的臉都氣青了。

“還有,”六爺不等惱羞成怒的蘇國華再開口,“你想讓我娶你女兒,還是為了碼頭的使用權吧,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請轉告源清和,他想都不要想,我中華泱泱大國,堂堂的大上海,還容不得他的日本軍艦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告辭!”

說完,六爺拉著我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出門的一刹那,突然聽見蘇雪瑩尖叫了一聲,“雲清朗!你給我記住!”我想都沒想,回頭就喊了一聲,“誰要記住你!”“哧,”也不知道是誰笑了出來,我臉不禁一熱,偷偷地瞟了眼六爺,卻隻看見他上翹的嘴角。

等我握著六爺炙熱的手走出了百樂門以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六爺笑問,“在看什麼?”我頑皮一笑,“過了今晚,估計以後蘇家人會比我更討厭這裏了。”六爺莞爾,護著我上了車。

車子漸漸地駛離了那個富麗堂皇卻讓我厭惡的地方,“清朗,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現在可是一文不名了,”六爺笑看著我。“沒關係,隻要你說想和我結婚是真的就行,”我壓低了聲音說。“傻瓜,那當然是真的,你沒聽明白嗎?我又變成個窮光蛋了,”六爺一邊說一邊用拇指摩挲著我的手背。

“明白呀,這樣正好,我以前也想過,我又沒嫁妝,如果我們以後吵架,這不就成了捏在你手裏的短處了嗎,現在好了,我們終於門當戶對了,”我故作認真地說,其實也算是心裏話。“哈哈,”六爺大笑,開車的洪川和坐在前麵的大叔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六爺與陸仁慶正式決裂之後,很快帶著我和秀娥搬到了碼頭邊的房子去住。六爺說他一文不名自然是誇張,不過現在住在小院落裏,過著普通人家的生活,我反而喜歡,秀娥也是如此。

葉展消失的那些天是去幫六爺處理一些在外地的產業,上海的麵粉廠也轉賣了出去,而且價錢很高。我很好奇,現在世道這麼亂,生意人都競相出售自己的產業,價錢壓得越來越低,怎麼會賣了這樣一個高的價錢。最後還是墨陽笑嘻嘻地告訴我,現在麵粉廠的主人姓徐了,我才明白居然是墨陽買了下來,正確地說是陸雲馳買的。

陸仁慶已經垮了,看在六爺的麵子上,墨陽他們也不為己甚,陸雲馳甚至很欣賞六爺的有情有義。反正陸仁慶還完了債務,想要從頭再來,就要靠他自己了。

我曾經問過六爺,陸仁慶那麼有錢,就算這回他借了巨款,可也不見得還不起。六爺說陸仁慶就是因為在海外投資受損,才急於賺錢去補漏洞,不然他也不會輕易去接日本人的訂單,原本他還想著東山再起,所以沒有輕易地變賣家產的,而是接受了蘇國華的條件。

可六爺還是拒絕了他,陸仁慶最後變賣了不少房產債券再加上六爺給他的錢去還債,聽說債務已經還得差不多了。自那晚之後,他再也沒跟我們聯係過,而現在上海灘最風光的就莫過於蘇國華了,他終於扳倒了陸仁慶和六爺這兩塊絆腳石。

六爺當著眾人的麵跟我求婚讓秀娥羨慕的不得了,墨陽也說,這才是真漢子,光明正大,敢作敢當。秀娥沒事的時候總要我重複一遍當時的情景,然後她比我還要陶醉其中,我忍不住笑說,幹脆你讓石頭也當眾求婚好了。秀娥一撇嘴,說他那個石頭腦子才沒長這根筋呢。

沒等到六爺騰出時間來準備婚事,上海的緊張氣氛變得一觸即發,先是日本人聲稱,有人故意將日本僧人打傷,而後又有什麼同盟會的日本人去燒毀中國人的工廠,這些日本人還在公共租界附近,打傷了華人巡捕。

接著就是日本僑民集會,然後順著四川路開始遊行,前往路盡頭駐紮著的日本軍隊司令部,要求日本軍方出麵幹涉。途中走到靠近虯江路時,他們開始騷亂,襲擊並搗毀中國人開辦的商鋪。

一時間上海灘風雲驟起,雙方都在指責是對方的管轄不力的問題,日本軍隊開始增兵。我聽丹青說,這些日子,霍長遠就沒有回家,一直留在司令部忙碌。他們內部也在爭吵,有人主和,有人主戰,霍長遠和警備司令意見也相左,他自然是主戰派。

很多上海的商人權貴已經開始陸續離開了,霍老夫人本來也想帶著潔遠回四川老家,卻被潔遠嚴辭拒絕了,兄長和愛人都留在這裏,她怎麼可能離開,霍長遠也支持她這樣做。我問丹青她怎麼辦,她還懷著孩子。丹青的語氣很平常,她說霍長遠在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生死相隨。

“清朗,你不去看看,江邊碼頭那裏聚集了很多漁船,越來越多,樣子真壯觀呢,”秀娥興奮地跑了進來跟我說。這幾天戰事一觸即發,為了防止日本人從海上增兵,霍長遠和六爺商量的結果,就是調集漁船,駁船,全部聚集在深水碼頭,阻礙日本商船或軍艦的靠近。

“知道了,我把這些寫好就來,對了,你再幫我弄些墨來好不好,可能不夠用了,”我這些天不知寫了多少條幅,都是鼓舞士氣的口號,每個人都在幹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好的,我這就去,”秀娥轉身跑了出去。

又寫了幾幅之後,墨也快見了底,我正想著秀娥怎麼還不回來,門口人影兒一晃,我笑說,“你怎麼去了這麼久?”寫完了一幅之後才抬頭看去,我不禁一愣,門口站著的竟然是袁素懷。

“袁小姐?”我叫了一聲,“雲小姐,好久不見了,”她微笑著說。我不禁有些奇怪,自從陸仁慶垮台之後我就沒再聽說過她的消息,有人說她早就回了北平,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你好,你是怎麼進來的?”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袁素懷一晃手裏的腰牌。“這樣,那你是來找葉展的嗎?他在碼頭那邊,要不要我派人去找?”“不用,我是來找你的,”袁素懷一笑。我愣了一下,找我?

袁素懷踱到書桌前,低頭看我寫的條幅,“團結一心,驅逐東洋,”她念了出來,然後抬頭對我一笑,“字寫得不錯呢?”我剛想客氣一下,門外又進來了一個男人,看著卻很麵生。

“你是?”我話還沒說完,那個人突然躥了過來,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尖叫聲頓時卡在了喉嚨裏。我用力掙紮著,脖子卻被越勒越緊,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

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袁素懷突然低聲說了兩句什麼,那個人的手臂立刻鬆開了一些,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可更讓我震驚的是,袁素懷方才說的居然是,日語。

我按著自己的脖子,勉強發聲,“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微微一笑,走到我跟前,“沒什麼,帶你去見一個人,別害怕,你認識的,說真的,源少佐很欣賞你呢。”

“啊,”我張大了嘴,“你居然為日本人做事?!你是漢奸!”“哼哼,”袁素懷好像聽我說了笑話一樣,“我怎麼會是漢奸呢,要是我幫支那人做事,應該被稱為日奸了吧。”

她說支那人,隻有那些狂妄的日本人才用這個詞彙,我不敢置信地盯著袁素懷,這個十三歲就在北平登台的名伶,她怎麼會是日本人?!看著她自信又帶著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

葉展在北平遇刺時恰好被她救起,然後她順理成章地進入了陸家,接近了了六爺和陸仁慶。葉展表麵上風流花心,實則心如堅冰,陸仁慶眼裏隻有錢,女人不過是個道具,而六爺一向潔身自好,袁素懷的美色一時並沒有起什麼作用。

後來在戲園,我無意間聽到薑瑞娉說自己的戲演得不錯,當時並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現在想想,薑瑞娉是警備司令唐斐的情婦,唐斐則又跟蘇國華沆瀣一氣。看來這應該是日本人和蘇國華設計的,好讓袁素懷有機會更進一步接近六爺,隻不過他們應該沒有成功。

我吃驚又憤怒的樣子顯然讓袁素懷很開心,她捏起了我的下巴,看著我笑說。“我姓袁沒錯,不過不是這個字,而是……”“源清和的源,”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