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沒有開機,但是我查到了她是在下午五點左右關機的。關機之前的最後一個地方是艾瑟醫學中心外兩百米的路口。大哥分析著衛星地圖,認為姚瑤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沒有通知父母獨自離開了醫院。
“她沒有開車來,是走路到了醫學中心大門外,”大哥指著屏幕,“兩百米是路口,出租車來往很多。她上了出租車,然後關掉了手機。”
我跟肖揚打了個電話。
他正和同事在外麵吃晚飯,我解釋了失蹤事件後他“嗯”了一聲,說半小時後把那個路口的攝像頭的視頻發給我。
“謝謝了,學長。”
他很迷惑,“你遇到了什麼事情?”
我隻是尷尬地笑。
“對了,”肖揚說,“今天同事讓我處理某位調查對象的筆記本。”
我安靜地聽著。
“筆記本本身不重要,罪證確鑿,”肖揚的語氣猶如電腦發聲般古井無波,“但有意思的是,審問的時候,他招供自己常常利用職業便利勒索被調查人士。比如,他最近勒索了一位著名的演員。”
我輕聲說:“謝謝你,學長。”
“嗯。”
一個小時後肖揚發給我視頻記錄,記錄顯示的是下午五點,姚瑤上了一輛出租車。而出租車的GPS記錄顯示,她在車上坐了三個小時,漫無目的逛遍了靜海的大街小巷,最後在海邊的某地停了下來。那之後的信息就再也查不到了。
大哥抓起衣服,“走。”
“去哪裏?”
“海邊。”
去海邊的一路時間很長,司機把車開得很快,我和大哥坐在後座,我膝蓋上擱著我的小筆記本,沒事就看看姚瑤是否開了手機。
靜海有著彎彎曲曲近三百公裏的海岸線,百分之三十的地段都有著極為優質的海濱沙灘,在南段尤其迷人——港灣九曲十八拐達到五十多個,沙質潔白鬆軟、海水清澈見底。在沿海的海濱大道旁,分布著許多錯落有致的私人別墅。我們到達出租車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港灣的中心海岬地帶。不論從哪個角落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彎彎曲曲的海濱公路和一組組別墅和度假小屋。
我們下了車,我環顧四周大惑不解,“姚瑤姐來這裏做什麼?”
雖然是十月了,這種季節在海濱度假的人不多,但極目遠眺,黑漆漆的夜色裏,遠近還是有十餘棟房子亮著燈。兩盞孤寂的路燈光灑在海濱的路上,照亮了岸邊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後繼的士兵,一個個犧牲在岸邊的礁石上。
溫柔的海風輕輕吹拂著大哥的頭發,大哥說:“一棟棟找找看,從最近的找起。”
我的筆記本叮咚一聲響。
我翻開筆記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開機了。”
她的手機顯示的地址距離我們所在的海濱大道三公裏,我獲取到坐標,輸進車子的導航係統,一分鍾後手機再次關機。應當是她臨時開了手機與人聯係,這個消息讓大哥明顯鬆了口氣,能開機關機,說明姚姐姐還有著自主意識,至少能活動。
三公裏的距離隻是一瞬。
車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邊百米處的灌木林裏,有棟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樹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朧清幽。
“去看看。”
我挽著大哥的手臂,沿著海邊小道朝度假小屋走過去。走得近了,越發覺得這小屋外觀玲瓏可愛。我可以看到窗戶打開著,海風吹得藍色窗簾呼呼作響,輕輕打在木頭窗格上。
再近一點,隱約的說話聲沿著風聲傳來。
“……裝暈厥,還是以前的伎倆。”
“……我沒辦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計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請了私家偵探跟蹤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欽言和姚瑤的聲音。
我直覺想要加快腳步衝到門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戶下。”
小屋建在離地約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戶底線和大哥的頭齊高,屋內的人隻要不站在窗邊往下看,是絕對看不到我們的身影的。屋子裏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勒索?”姚瑤猛烈地反對,“不不,不是的!我沒有讓郭毅這麼做。”
沈欽言沒有回答。
可怕的安靜之後,姚瑤的氣息幾乎都要消失了,聲音微弱得似有似無,但理智還在,說話也有條理。
“我看新聞,說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會不會有新的女朋友。我雇用了郭毅,我從他那裏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後就解約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沒有騙你……當年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告訴他?他是私家偵探,有辦法查到一些細枝末節……”
沈欽言平靜地說:“你果然會否認。”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體,站在樹叢中努力踮著腳尖往屋內看,結果隻看到明晃晃的吊燈和牆角的壁櫃。
“你不信我嗎?”聽聲音,姚瑤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麼程度,才會再次信你?”沈欽言笑了起來。我了解的那個沈欽言向來麵癱,臉上表情極少,說話時聲音也不高,總是那麼低沉悅耳。此時他的笑聲裏,卻露出了濃濃的譏誚和嘲諷。
“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沒有騙你。”
“一個說謊成性的人,還以為自己的話有可信度?”
沈欽言忽然出現在窗戶前,矗立在落地窗邊,燈光落在他冰雪般的側臉上,宛如一個難解的隱喻。
我嚇得一縮。
但他側著臉,顯然沒看到貼著牆的我們。
他沉沉開口:“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被你陷害被迫離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瑤的哭聲那麼慘,“我,我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但你想一想,當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麼愛他,他知道了當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諒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來,我緊緊攬住大哥的手臂。
“我並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倆還是跟當年一樣卑鄙,”沈欽言靜了半晌,“我當年被你陷害而離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現在連探病都做不到。你心裏一定很高興吧。”
“當年的事情,沈欽言,對不起。我當時沒有辦法,我也隻有十五歲,什麼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懷孕的話,會打死我的……”她哭起來,“爸爸發脾氣太可怕了,我隻能說孩子是你的……對不起。”
大哥的身體僵住了,我聽到他濃重的呼吸聲傳來,渾身上下宛如結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後,沈欽言低聲道:“因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毀掉我的大提琴,不讓我學音樂?我就活該因為你肚裏那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為你是姚瑤,我就應該被犧牲?”
“……我知道,我不對……這麼多年我並不好過。你以為我為什麼一直都要跟著你?我終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寬恕。我不想背著罪孽和杜哲過著幸福的日子,”姚瑤失聲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後,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怎麼會勒索你?”
聽著她淒慘的哭聲,我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一句話。
記憶說“我做過那事”,驕傲卻說“我怎麼會做那種事”,兩者互不相讓。所以,記憶中記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卻的事情。
“沈欽言,你沒反思過你自己?你真的覺得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嗎?”姚瑤的聲音在夜空裏聽起來格外淒慘,“你高傲又自負,仗著自己的才氣,看不起我們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對你也不好,但你從來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你早出晚歸,隻在乎你的大提琴,從小到大和我們同桌吃過幾次飯?我一直想主動跟你示好,可你僅僅因為我和你討厭的男生關係很好就認定我很奸詐,從不跟我說話。你根本不知道你看我的那個眼神是什麼樣子,我進你的房間被趕出去,跟你借本書,你連眼角餘光都不會給我!你寧願在外人麵前拉大提琴,也不在自己家裏演奏一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