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記憶之城(3 / 3)

姚瑤抽泣著,這番話也說得斷斷續續,“沈欽言,這麼多年來,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覺得自己又無辜又清白,有著無上的優越感,麵對杜梨的時候自然可以無所畏懼。而我們所有人,都是殘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該在你麵前被你罵得體無完膚,活該應該和杜哲分手,落得獨自終老的下場。對嗎?”

極度的靜謐下,明月懸於天空,如一幅淡墨的水彩畫,隻聽得到昆蟲的夜鳴。

“和你之間的這些事,我會選擇性地告訴杜梨。但是,我從來沒想過告訴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現在早不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也牽扯到了他們兄妹。他們知道真相後,不可能不對他們產生負麵影響。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點傷害。糟糕的兄妹,我們這一對已經足夠了。如果不是因為被勒索,我根本不會來找你。”

姚瑤的哭泣漸止。

“沈欽言,勒索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們明天去找郭毅對質。”

“真相已經不重要了。”沈欽言道,“我隻要你做一件事情,告訴我媽媽當年的真相。”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姚瑤輕聲說,“我還有別的選擇嗎?這屋子裏有攝像頭吧。”

沈欽言沒有回答,沉穩的腳步聲之後,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走下台階,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動不動地站了好長時間。他渾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長的身影籠罩在淡青色的光澤中,像一幅美極了的寫意人物畫。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心事。

我和大哥終於從石化狀態中恢複,我們對視一眼,又同時低下頭。

大哥輕輕歎了一聲。

我攬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傳遞到他那裏。

海邊的夜晚,呼吸聲居然大過了海浪,清晰可聞。沈欽言身體一震,慢慢轉過身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應該把自己藏起來——但早就來不及了。矮小的灌木叢實在擋不住我和大哥兩個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滯了三秒鍾,然後大跨步朝我們走過來。

他啞著嗓子問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們都聽到了嗎?”

我手忙腳亂,結結巴巴地說:“欽……欽言,我不是想要跟蹤你,因為姚伯父給我們打電話說姚姐姐失蹤了,我們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這裏。”

他搖搖頭,“不,沒關係。”

他轉向大哥,攤開手心,那是張存儲卡。他一語不發地掰斷了存儲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沒想明白這是什麼,看到他這個動作,終於明白了這大概是屋子裏的攝像器材的存儲卡。這個過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話都沒說。

大哥一句話都沒說,隻揮了揮衣袖,抬腳走進了度假小屋。

沈欽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很想哭——在沈欽言麵前,我哭過三次。前兩次是因為委屈和辛酸,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想哭。

我啞著嗓子說:“知道真相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沈欽言牽著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裏的汽車,“我們回家。”

“可是,我擔心我大哥……”

“我們去車裏等他們出來。”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欽言打開了暖氣,在我說話之前,先開了口。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又聽到多少?”

“……差不多都聽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從來也不喜歡姚瑤。

“我十七歲時,姚瑤十五歲,她意外懷孕了,流產時被熟人撞見,她嚇壞了,就告訴我母親和繼父,說我強暴了她,孩子的父親是我,她為了不破壞家庭團結,一直忍受著。”

“你繼父相信了她?”

沈欽言沉默了半晌,“嗯。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繼父和我母親都寧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這麼多年,我正如她所說,覺得自己無辜而清白,”他低聲說,“現在被姚瑤當頭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錯。排斥是互相的,是一種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惡性循環。我討厭姚家的所有人,討厭我母親改嫁,打心眼裏討厭他們。他們自然也討厭我。我從未給過姚家人一個好臉色,而姚瑤卻快快樂樂地叫我母親‘媽媽’。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樣露在地表,冷漠日複一日地積累,厭惡年複一年地增加……最後爆發出來,足以摧毀一個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這種情緒。

他就像《眾裏尋他》裏的那位心理醫生,被困在記憶中的城市,孤獨地守著那唯一的真實,並且永遠難以釋懷。

“下午的時候,我本以為你大哥和她已經分手了,我的顧慮就小很多。所以想帶你去和姚瑤對質,讓你從她那裏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辯白未免太無力了。可後來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現……”

我點點頭,把下午發生的亂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後果聯係了起來。

沈欽言以為姚瑤和大哥又和好了,因為不想影響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發,恰好姚瑤暈倒了,質問顯然不可能持續下去;而姚瑤本來就緊張,看到沈欽言出現在病房,顧慮到大哥在場,害怕他揭穿當年的事情,因此幹脆裝暈。

“我知道她是裝暈,於是給她發了信息約她今晚在這裏單獨見麵。我們總要談清楚。年輕的時候,出於義憤而出走,卻沒想到,這一出走,在我繼父和母親看來,和畏罪潛逃無異。我不能再被誤會十年。”

他說得對,人生中根本沒有幾個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錯,是姚姐姐的錯……但是……”

“什麼?”

我低聲說:“我覺得姚姐姐已經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讓郭毅做的。還有,郭毅已經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欽言目光一閃,“你做了什麼?”

我抿著嘴不予回答。

他想說什麼,但最後終究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為例。”

“嗯——”

當年的正確和錯誤,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我的行為的正確與否,也沒有答案。答案也許隻存在於我們的記憶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記憶、失去和愛情這些看不見的鎖鏈連在一起的,糾糾纏纏,直到永遠。

後來,我看到大哥和姚瑤一前一後走出來,兩個人背著光,神色都不分明,他們慢慢走到了海濱大道旁,上了車。我們的車子緊隨其後,一路往市區駛去。

夜晚海邊露水很重,窗戶上凝結了一層白霧。

回程的路上,沈欽言開著車,他開車還是那麼穩,穿過了跨海大橋。而我,不知不覺中靠著座椅睡著了,並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顛簸,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經到了家。沈欽言正背著我上樓,他的步子邁得很穩。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來,我抱緊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上,就是不做聲。

他忽然說:“杜梨,此生能夠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

“不是的,”我貼著他的耳邊,“我才是最幸運的那個。”

“你會陪著我?”

“會的,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