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可知此種駁議,不會出於慧能生時,乃是神會駁斥普寂的話。慧能生時,不會有那樣嚴重的駁論。因為慧能生時,普寂領眾不過數年,他又是後輩,慧能怎會那樣用力批評。但若把《壇經》中這些話,看作神會駁普寂的話,一切困難都可以解釋了。普寂是慧能的後輩,慧能當然不會批評普寂。然《壇經》所批評的,是普寂所創立的嗎?如普寂有所稟承,在慧能生前,或者比慧能更早,這種“看心、看淨、不動、不起”的禪風已經存在,那為什麼不可能是慧能的批評呢?胡適一口咬定《壇經》所批評的是普寂,隻是憑一部《神會語錄》。其實禪宗史的發展,是不能憑一部《神會語錄》而可以充分了解的。如“一行三昧”,出於《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梁曼陀羅仙所譯)。四祖道信在雙峰引用了“一行三昧”,與《楞伽經》的“諸佛心”相統一。智者在玉泉寺說《摩訶止觀》,早就以“一行三昧”為常坐三昧。道信引用一行三昧也是重於坐的,如杜朏(約713年作)《傳法寶記》說:(道信)每勸諸門人曰:努力勤坐,坐為根本,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饑瘡,即閉門坐。莫讀經,莫共人語。能如此者,久久堪用。從道信修學的荊州玄爽,也是長坐不臥的,如《續高僧傳》卷二十(大正五〇·六〇〇上)說:往蘄州信禪師所,伏請開道,及發幽微。後返本鄉,唯存攝念,長坐不臥,係念在前。坐,原是禪的好方便〔威儀〕,道信是重視一行三昧而常坐的。禪有常行的“般舟三昧”,常坐的“一行三昧”,又行又坐的“方等三昧”,在行住坐臥一切生活中修的“覺意三昧”;坐隻是學禪的一種〔威儀〕形式而已。但一經道信提倡,門下翕然成風,終於東山門下極大多數以為禪非坐不可,這就是慧能所要批評的。“不動不起”,就是迷執一行三昧法相的“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這哪裏是“出自北宗門下的普寂”?什麼是“看心”“看淨”?這也是淵源於道信,經五祖弘忍而大為發展起來。如杜朏《傳法寶記》說:自忍、如、大通之世,則法門大啟,根機不擇,齊速念佛名,令淨心。忍是弘忍,弘禪於652—675年。如是弘忍弟子潞州法如,弘禪於685—689年。大通是玉泉神秀,弘禪於690—706年。自弘忍以來,“念佛”“淨心”——“看心”“看淨”,成為東山門下最一般的禪法。如傳為弘忍所說的“修心要論”,傳為神秀所製的“五方便”(第一“離念門”),都是這樣,這都是慧能生前的事。到了神秀弟子普寂、降魔藏手裏,精簡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四句訣,這是見於《神會語錄》的。神會一再反對的,以四句訣為主,但《壇經》卻沒有批評這四句。慧能與法如、神秀同門,不可能批評普寂,難道不可以批評法如與神秀時代的禪風嗎?其實,東山門下“念佛”“淨心”流於形式的事相的禪風,北宗學者杜朏也在慨歎批評了。如《傳法寶記》說:今之學者,將〔齊念佛、令淨心〕為委巷之談,不知為知,未得為得!……悲夫!豈悟念性本空,焉有念處!淨性已寂,夫何淨心!念淨都亡,自然滿照。於戲!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後,變成名相。
信矣!這位北宗學者在慧能生前,就對當時的“淨心”方便,加以批評,慧能為什麼不能批評呢?了解禪宗的當時史實,確信《壇經》所批評的,是東山門下最一般的禪風(慧能也出於東山門下,但是深一層的禪)。神會繼承慧能,也就批評當時禪學(所以部分與《壇經》相同),而主要是批評神秀門下普寂的禪學。慧能批評神秀(其實是東山門下的一般禪風),神會批評普寂,師資相承,與曆史是完全符合的。不知道黃梅(四祖、五祖)以來的一般禪風,但憑一部《神會語錄》以“辟當時的禪學”為例,想證明《壇經》為從《神會語錄》中抄出湊成,這怎麼能成立呢!再評第四例“論《金剛經》”:原書引《壇經》及《神會語錄》,以表明“論《金剛經》”部分,文義大同。神會是慧能弟子,繼承師說,可說是當然的事,然胡適卻引用來證明《壇經》是出於神會的,這就不能不略加說明。《壇經》所說的,主體是《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並分別解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摩訶般若波羅蜜”,是淵源於道信(四祖)所傳的《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壇經》說到“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並多次說到,但這隻是舉當時佛教界、禪宗所通行的《般若經》,使人受持,而並非以《金剛般若波羅蜜》為主體的。慧能以《摩訶般若波羅蜜法》為主,而勸人持《金剛經》;到神會就以《金剛般若波羅蜜》為主,並把“摩訶般若”都改為“金剛般若”了。如《壇經》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住無去亦無來,三世諸佛於中出。這四句,似乎是成語。慧能引用了,更一句句的分別解說。神會極力讚揚《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造了一部《頓悟最上乘論》,編入《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卷二百九十七至三百一十一)。這部論也引用這四句,卻改為:金剛般若波羅蜜,最尊最勝最第一,無生無滅無去來,一切諸佛從中出。又如《頓悟最上乘論》,廣引《金剛般若》、《勝天王般若》、《小品般若》,而一切功德都歸於《金剛般若》,如引經說:是故經雲: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用一切珍寶造七寶塔,高於梵天,不如誦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這一段,顯然是引用“大品”或“小品”的帝釋問部分,並非《金剛經》,而神會又把“摩訶般若”改為“金剛般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