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附錄 印順法師撰《神會與壇經》——評胡適禪宗史的一個重要問題(3)(3 / 3)

他不是說和尚“捏造”,就說“作偽”。在古代,禪宗在傳說中,傳說是有流動性的。附會與作偽,都不能說沒有。然作偽與附會不同;附會與傳說的變化不同。沒有確實的證明,是不宜籠統的、任意的看作捏造與作偽的。我總覺得胡適的心是有問題的。最近,讀到他給浩徐先生的信(《胡適文存》第三集一二五至一二六),才恍然明白。他在信上說:浩徐先生!……我自己自信,雖然不能殺菌,卻頗能捉妖、打鬼。這回到巴黎、倫敦跑了一趟,搜得不少據款結案的證據,可以把達摩、慧能,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給打出來。據款結案,就是打鬼。打出原形,就是捉妖。這是整理國故的目的與功用,這是整理國故的好結果。整理國故(中國固有文化),研究禪宗史,原來隻是為了捉妖、打鬼。對禪宗史來說,隻是想到禪宗史裏捉虱子、找縫隙,以發現捏造與作偽為目的。這是什麼治學態度!存著這樣的心理,考據也好,曆史學也好,都如戴起凹凸鏡,非弄得滿眼都是凹凸歪曲不可。這也難怪胡適禪宗史的離奇,以及到處流露惡意了。古書中有老妖、老鬼會嚇人,我也相信是有的。但近代人的作品,不也一樣是妖鬼亂竄?不也會嚇人而使人盲從嗎?讓我順手列舉幾則出來:胡適於1952年9月,寫了一篇《〈六祖壇經〉原作〈壇經〉考》(《胡適手稿》第七集九一至一)。考據了一回,抄了幾段經文,認為《壇經》是“以清淨心為人演說名為法施”的意思。文中說:“那位不懂得《壇經》原意的和尚,妄改作土的壇。”到了1959年2月20,他又批到:“後來我看了神會壇語的兩個敦煌本,我也不堅持《壇經》的說法了。”話說得那麼輕鬆,橫豎那位不懂得《壇經》原意的和尚,罵已被罵定了。1960年1月6日夜,胡適寫了一篇《能禪師與韶州廣果寺》(《胡適手稿》第七集一三至一一一)。引唐宋之間《自衡陽至韶州謁能禪師》及《韶州廣界(果)寺》詩。日本從中國唐朝取去的《大唐韶州廣果寺悟佛知見能禪師之碑文》。《舊唐書·方伎傳》“惠能住韶州廣果寺”。這些證據,隻能證明惠能住過廣果寺,而胡適一心要打鬼、捉妖,竟否定佛教所傳的大梵寺、法興寺、寶林寺,都是偽造的。他說:這些和尚們,作偽書是用不著考據的。捏造地名、寺名、人名,豈不更方便、更省事嗎?胡適的“考據”多嚇人!我同意,古代的和尚,是不像胡適那樣考據的,他們是自身的經驗,聽人的傳說。慧能住在廣果寺,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當時的韶州,隻有一個廣果寺嗎?慧能一生隻住在廣果寺嗎?我敢斷定:胡適也是用不著考據的。別的我不知道,寶林寺是慧能住過的地方。寶林寺是古名,中宗初改為中興寺,神龍三年(707),下敕要當地為惠能修造寺院,並賜額“法泉寺”。這是傳說極為紛亂的《曹溪別傳》的傳說。傳說雖然紛亂,而慧能住寶林寺也就是法泉寺,卻非常確實。現存《唐大和尚東征傳》,是鑒真東渡日本的行程實錄。如《傳》(大正五一·九九一下)說:乘江七百裏,至韶州禪居寺,留住三日。韶州官人又迎入法泉寺,乃是則天為慧能禪師造也,禪師影像今見在。後移住開元寺。……是歲天寶九載也。……後遊靈鷲寺、廣果寺,登壇受戒。至貞昌縣,過大庾嶺。天寶九年(750)鑒真在韶州遊曆的寺院中,法泉寺是則天為慧能造的,與《別傳》所說相合。法泉寺以外,別有廣果寺,可見慧能的住處是不止一處的(舊傳有十三處)。和尚的寺院多,書也不少。見到一小部分,就武斷的抹煞一切,就考據而論,已經是偏激、武斷,何況還大罵和尚不要考據,捏造、作偽。當時韶州有多少寺院,慧能住過幾處寺院,胡適又何嚐考據過!考據而心裏有鬼,與法官問案而胸有成見一樣,是難得公平正確的。我以為,史的考據,是為了明了事實的真相。文獻既不一定充分,而誰也不能遍讀一切書。所以在考據論斷時,先要不預存成見(心裏沒有鬼),客觀的,平實的表示自己的意見。誰能保證自己不會錯呢?無論是對古人,對現代人,落筆不要過分的肆無忌憚,大吹大罵,說話要為自己留點餘地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