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清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十五(1903年7月9日),二十八歲的楊度和全國各地推薦來的一百八十六位“拔尖人才”,在輝煌無比的紫禁城保和殿裏參加了考試。考題為皇上“欽命”。好一個楊度,從容不迫地繳上了答卷,過後,愣是把八位閱卷大臣全“震”了!其中一位“批卷老師”,就是頗有聲望的湖廣總督兼參預政務大臣張之洞。張大人那雙老而不昏花的眼睛顯然盯上了“楊度”這個名字。五年後,正是已經成為當朝第一漢臣(體仁閣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張之洞與另一位重量級的漢官袁世凱(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聯名奏保,在野的楊度才一躍而為中央政府裏的四品京官。
初試成績發榜下來,楊度高居一等第二名,僅次於日後當過袁世凱總統府秘書長的廣東人梁士詒!數日後,他和梁士詒等人又順利參加了複試。封官加爵指日可待矣!
然而,就在朝廷準備為政壇新生代分配工作之際,養心殿裏猝然傳出不祥之訊—慈禧太後召見軍機大臣瞿鴻禨時,意外聽說,參加此次考試人員,多有“新黨”混入其間!這個老瞿,真是“大義滅親”,他就是湘鄉人,為了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竟然把小老鄉楊度送上了俎板!太後很鬱悶,詔令縮小錄取範圍,隻收前三十名。緊接著,又有兩江總督魏光燾兩次電奏朝廷,點名道姓地舉報楊度等考生曾與上海革命黨“通同一氣”!老太後正為錄取的頭一名的名字而生氣呢—有多事的官員上奏說,“梁士詒”這名字竟是“梁頭康尾”,即老佛爺最痛恨的梁啟超的姓、康有為的名(康氏原名康祖詒)。老太後勃然大怒,立即傳諭:將梁、楊查辦!一夜之間,“新科狀元”和“榜眼”淪為通緝犯,楊度隻好潛逃出京,轉道上海再渡東瀛。倉皇亡命的楊度,哪裏會想到,是次遠航,不過是自己一生中不斷去國外或租界作政治避難的“處女航”。
再到日本的楊度,卻因禍得福—因清廷先欲重用後又緝捕而名聲大噪,那首長達二百四十六句的《湖南少年歌》,就是那時寫成並刊發於梁啟超的《新民叢報》上的。早在日本流亡的梁啟超,曾以長文《少年中國說》打動了無數仁人誌士的心,楊氏的《湖南少年歌》,算是對梁之呼喚的應答。楊氏以韻句詳說湖南人文地理,曆數本土先賢名流,謳歌湘軍血性精神,警醒同鄉奮起救亡。尤其是那句“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一句,更是沸騰了包括毛澤東在內的多少湘籍熱血青年的心! 與毛澤東、蔡和森一起發起成立湖南新民學會的蕭子昇,晚年在烏拉圭回憶過,當年,毛“曾對楊度和他的政治行動感到極為興奮和熱切”。
《湖南少年歌》雖為楊氏的經典之作,但卻不易流傳。倒是他創作的一首歌詞,傳回國內,乘著歌聲的翅膀,讓其大名“楊子”四處飛揚:
黃河,黃河,出自昆侖山,
遠從蒙古地,流入長城關。
古來聖賢,生此河幹;
獨立堤上,心思曠然。
長城外,河套邊,
黃沙白草無人煙。
思得十萬兵,長驅西北邊。
飲酒烏梁海,策馬烏拉山,誓不戰勝終不還。
君作鐃吹,觀我凱旋。
本來,中國式的課堂教育,隻有搖頭晃腦的吟誦而沒有委婉悅耳的歌唱,“音樂”登不上大雅之堂。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清廷第一次在《欽定學堂章程》裏明確規定,今後各學堂課程中須設“樂歌”,即音樂課。翌年,清廷又為此事頒詔督促。於是,中國的第一代音樂教材便應運而生。此為楊度主動撰寫《黃河》歌詞的小背景。
大背景則是沙皇俄國正於我西北邊陲上躥下跳,鼓動外蒙獨立。祖國的邊關之危,讓以天下為己任的楊度不肯緘默,遂在異邦創作了這首謳歌華夏兒女母親河的歌詞,以寄托對祖國命運的憂思與祝福。此歌詞也是在梁啟超的《新民叢報》上發表的,傳回國內,多位音樂家為之譜曲,尤以沈心工氏所譜的最為悅耳。慷慨悲壯的歌詞,加上深沉大氣的曲調,使《黃河》成為清末各學堂必唱的一首回腸蕩氣的愛國歌曲。茅盾晚年就曾說,他那一代人都記得少時唱過的《黃河》。令人扼腕的是,此歌從清朝唱到民國,傳唱了二十一年之後,1924年,詞作者期盼“飲酒烏梁海”的我唐努烏梁海地區,終被已經號稱是社會主義國家的蘇維埃俄國策動獨立了,成了附屬於蘇俄的“烏梁海共和國”,即現今的俄羅斯聯邦圖瓦共和國。
好在,又過了七十多年,20世紀末,中國音樂界評選“二十世紀經典歌曲”,楊度與沈心工合作的《黃河》赫然入選。此歌雖不若李叔同從美國人那兒挪來曲調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影響那麼廣,但意義卻更加深遠,被評委們列為排名第一的經典之作。遲來之首肯,堪慰詞曲作者的在天之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