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楊度,能寫一流的歌詞,更有一流的政見。
在留學日本的中國“少年”們那兒,自“泰西”傳來的這主義那主義的,風生水起。但特立獨行的楊度,經對東西各國的人文、政治、經濟乃至國民性等深刻研判之後,毅然獨創了自己的主義,即“金鐵主義”,他認定,隻有金鐵主義才能救中國:
金者黃金,鐵者黑鐵;金者金錢,鐵者鐵炮;金者經濟,鐵者軍事。欲以中國為金國,為鐵國,變言之,即為經濟國、軍事國,合為經濟戰爭國。
對內的—富民—工商立國—擴張民權—有自由人民—政黨。
對外的—強國—軍事立國—鞏固國權—有責任政府—國會。
說得夠明白了吧?別忘了,那會兒還是大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是大臣們隻會說“皇上(或太後)聖明,臣(或奴才)罪該萬死”的君權時代。老大帝國,曆來君主一個人說了算,哪有什麼“政黨”、“責任政府”和“國會”的概念?更遑論“民權”(即人權)!早在那時,不及而立之年的楊度即對國家未來體製有了如此清醒的架構,不能不令人嘖嘖稱奇!等清朝統治者終於被迫組成責任內閣時,卻已是1911年5月,距龍旗墜地隻剩下半年時間了,晚矣!
悠悠百年,楊氏的主義早被人們忘到了爪哇國。讀其舊作,竟每每被其思想的光芒刺得眼痛!
比如他說:
民權不昌之國,其政府必為專製之政府。夫專製政府之行為,決未有保護人民生命財產之意,即或口為保護之言,亦不過虛偽以欺人,不旋踵而自相違反矣。
再比如他說:
政府非以人民意思所組織而成者,故對於人民不負責任,而無以國事為己事之心也。故今日之政府,對於內而為偷錢之政府,於外而為送禮之政府。以國權寄托於此等政府,其所餘者有幾何矣?
即使論及兩年前在中國領土上結束的日俄戰爭,他也沒人雲亦雲地把戰爭的勝負歸結於兩國戰略與軍備的對比上,而是將結論下在兩國的政治體製的優劣上(時俄為專製國體,日本為君主立憲製),最終,板子卻落在吾國落後的“專製政體”上:
如今世界,論最野蠻之國當首推俄。俄宜居於優勝矣,然而與日本之軍隊遇,遂將數十百年來執牛耳於歐亞兩洲之雄威,一敗塗地而不可複振,則純粹之野蠻國其不足以居優勝也必矣。何也?彼之國內組織至不文明,宗教上、政治上、種族上階級至多,人無平等自由之樂。其治內力既如此之弱,其對外力之決不能強者,此自然之理也。
世界各國之內治上,其尚為專製政體者,惟俄與中國也。俄既如此,寧可複肖之歟?
將吾國衰敗的所有症結都歸諸專製體製,真是超人一等,入木三分!甚至對本國何以屢遭列強欺淩,楊度也大有“反潮流”的卓然見解:
由家族而成部落,由部落而成國家,至成國家而政府立焉。政府者,所以為國民謀公益者也,所以拒他民族之妨我民族之權利者也;故各國之政府,無不以國民利益之所在,而為舉動之方針。??
夫各國政府,孰不思奪他國國民之利以自利其國民?我國民若以此而怒人,不如其求自立也!
在國運式微,朝野一片哭天搶地的抱怨聲中,他的聲音頗有些刺耳,但平心而論,卻極有道理。
知否?楊度還是最早提出“中華民族”這一概念的人。就在其《金鐵主義說》中,他寫道:
“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之種名,乃為一文化族名??以此推之,華之所以為華,以文化言,不以血統言,可決知也。故欲知“中華民族”為何等民族,則於其民族命名之頃,而已含定義於其中。
在此之前,最先把“中華”與“民族”聯綴起來的梁啟超隻把它當成了“漢族”的同義詞,是楊度第一次將其定義為文化上而非血統上的概念。楊氏版的“中華民族”問世後,馬上得到吾國知識精英的認可,口口相傳,最終演進成現在的一個全球華人認同的政治概念,一張屬於中國大地上各民族的最光亮的名片!這實在是原創者始料未及的。
令楊度始料未及的還有,就在他風頭正健時,清廷的通緝要犯廣東香山人孫文竟找上門來,拉他這個堅信要以立憲改造中國的青年領袖加入革命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