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的老鄉兼好友章士釗曾於六十年後寫過當時的情景:
中山孫先生由橫濱攜小行囊獨來東京,旨在合留學生,議起大事。而留學生時以楊度為有名,彼寓富士見町,門庭廣大,足以容客。於是中山與楊聚議三日夜不歇,滿漢中外,靡不備論;革保利病,暢言無隱。
不過,有“孫大炮”謔稱的孫文說了三天三夜,愣是沒說動有“騾子”之謂的湖南人中最特立獨行的楊度。到頭來,反倒是楊度很認真地告訴孫先生:
度服先生高論,然投身憲政久,難驟改,橐鞬隨公,竊愧未能。
“橐”乃口袋,“ ”指馬上的盛弓器。飽學的楊夫子用文言文告訴前香港西醫孫逸仙:對不起,政見不同,我不能隨您出征。不過嘛?
楊度想起了一個與來客誌同道合的同鄉來,於是,話鋒一轉:
度有同裏友曰黃興,當今奇男子也,輔公無疑,請得介見。
喏,這就是楊度,恃才傲物的楊度,促成孫、黃兩大革命領袖相識的子。
此時的他,已經轉入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與汪精衛同班學習政法基礎課程。其間,他發動湘鄂粵三省學生,發起將粵漢鐵路收回自辦的運動,被留日學界推為總代表,已經是頗負盛名的人物。不然,比他大九歲的孫文也不會屈尊登門拜訪並苦苦遊說他幾天幾夜。
雄辯的“孫大炮”最終也沒能轟開楊度的心扉。分手時,楊度對孫中山說了這樣一段很不客氣的話:
吾主張君主立憲,吾事成,願先生助我;先生號召國民革命,先生功成,度當盡棄其主張以助先生。努力國事,期在後日,勿相妨也。
末一句,實在刺耳。
他對孫中山的革命理論確實不認同,他認為,革命—暴力推翻滿清—如一劑猛藥,疲弱的中國難以承受。若讓中國康複,隻能仿效日本,以君主立憲的溫性藥力來逐步改良體質。為此,他反對革命。
楊度之政見,後來公開發表於他創辦的《中國新報》上。他認為,清廷本不是人民所托付才組成的,憑什麼要責難它不為國民謀利?若改造中國,隻能從每個國民自己做起。他很不讚成孫氏利用外國人以及苛責本國政府的做法,指斥那樣做是放棄了國民的天職。
其原話如下:
至我政府之甘為人所用,或為人所愚,吾以為皆不必論之。何也?我國民若又以此而咎之,謂其不為國民謀利,而轉奪其利以利他國國民,為了不足受國民之托付,是則是矣,然而,何責之之高也?況此不自咎而咎人之心,已自損失其國民之資格,放棄其所以為國民之天職。
分手後,孫中山與黃興在章士釗住處相見,孫、黃結盟,廣東人的興中會與湖南人的華興會結盟,隨後,在日本人的參與下,留學日本的反清誌士大結盟,組成了中國同盟會,孫氏被推舉為總理,黃興成為二號人物。而死活不肯做革命黨發起人與領袖之一的楊度,則憑其政治才幹和雄辯能力繼續贏得中國留學生的信服。就在同盟會成立之後,他以七百四十餘票的高票當選清國留學生總會幹事長(會長),可見人氣之高。
對了,這一年,他還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請人把辮子剪了!彼時,即使革命黨人,剪辮子的也是少數,畢竟還要回國,還要麵對全社會。而他,一個君主立憲派的頭麵人物,居然去掉了大清國臣民的標誌,確實令人刮目。
因悉心研究並奔走宣講各國憲法及政體,楊度成了“憲政”的權威詮釋人,名聲遠播帝都北京。1905年12月21日,奉旨出洋考察各國政治的五大臣中的兩位—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率團經過日本。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齡為該團隨員,他正是當年湖南時務學堂的總理。熊希齡找到楊度,請他撰寫東西洋各國憲政情況的文章,以供五大臣回國後寫“考察報告”時作參考。對楊度來說,此番受托代筆,實是一次更能展示思想鋒芒與非凡文采的“殿試”。於是,他奮筆疾書了《中國憲政大綱應吸收東西各國之所長》和《實行憲政程序》兩篇重要文章。1906年8月,五大臣回京後,楊氏的“答卷”獲一致頷首,潤色成官樣文章上報後,深得坐在養心殿裏的那位老婦人之心,9月1日,清廷即頒旨:“預備仿行憲政。”
在內憂不止、外患不已的困境中,清政府終於小心翼翼地走上憲政的道路。楊度成為清國倡言憲政第一人,他的兩篇文章,成了清廷立憲的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