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不知多少精英認定“國民會議”為靈丹妙藥,仿佛這個會一開,南北就統一了,各方就同心了,中國就民主了,列強就知足了。從清末楊度開了頭,直到整個北洋政府時代,此“會”成了朝野有識之士的一個心病。無論是在朝的黎元洪還是段祺瑞,也無論是在野的孫中山還是李大釗,當然更包括跨在朝野之間的楊度,都一直在為開這麼個會而孜孜矻矻地奔走,結果直到“北洋”像老嫗一樣被凶悍的新婦國民黨趕下台來,這個難產的“會”也沒能降生。
入京出仕的楊度,一躍而為新政中樞的“大秘”,難免得意忘形。按常規,通過科舉走上仕途的人,沒個十年八年,是很難走到正四品位置的。楊子寓身京華,名滿天下,雖早有家室,但終禁不住男人的貪欲,縱情於八大胡同。不料,幾度銷魂之後,竟被一雛妓迷得不能自拔,遂以兩千元的超高價格買回為妾!中國傳統社會,容許官吏納妾,卻不容其嫖娼,尤其看不上你假戲真做娶妓為妾。況且你楊度正是一向高喊“伸張民權”的新派人物,怎麼能像沒有文化的暴發戶一樣,不惜豪擲千金買個小姑娘來家蹂躪呢?豈但蹂躪小女子,簡直就是蹂躪人權嘛!如此心口不一之人,何以擔當大任?一時間,議論洶洶。此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五月之事,母儀天下的慈禧太後與光緒皇帝還都在世。
楊度嚇出一身冷汗!他趕忙在一次集會中公開申明,已將此女轉贈友人,以示本人從善如流—本來就是花錢買來的一件尤物,自己不能把玩了,還不興送給好友收藏嗎?發泄情欲事小,耽誤正事兒事大。他忍痛割愛後,又回到了籲請立憲的正道上來。半年後,太後與皇上相繼駕崩,他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在全社會一片催促聲中,宣統三年四月(1911年5月),責任內閣終於問世了。不過,令人惱怒的是,內閣裏竟多是皇室成員!自大清入關以來,便是滿漢並重的格局,此“皇族內閣”非但不符立憲規則,更是集權於滿人的倒退行徑!
6月,在全國紳商對“皇族內閣”的滔滔罵聲中,楊度被任命為內閣統計局局長。令立憲派人士失望的是,楊子竟沒拒絕!曾經風骨錚錚的楊氏,此番戀棧,讓人看到了中國士人在得到統治者青睞時的另一麵。
正是“皇族內閣”的成立,大清國為自己的墳坑挖完了最後一鍬土—兩個月後,武昌起義的炮聲隱隱傳到京城,紫禁城搖晃起來。非常時期,三十六歲的楊局長沒堅守工作崗位,卻私下坐火車到了河南彰德站下來,找他佩服的下了台的袁世凱去也。
三
朝中不少人知道楊度與老袁的特殊關係。
袁世凱對楊度是有知遇之恩的。老袁用人,不問籍貫與家世,真正的五湖四海唯才是用。當年,正是袁世凱聯手張之洞保薦,楊度才一躍而為朝廷命官。不料,僅過了一年,風雲突變,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後相繼過世,主持國政的監國攝政王載灃極想用老袁的頭來祭哥哥載湉(光緒帝的名字)—他總懷疑“戊戌變法”時是老袁告的密,才讓哥哥倒了大黴。幸好於最後時刻,在慶親王奕劻和軍機大臣張之洞的勸說下,這位少年攝政王猶豫了,才將原定的“交法部拿辦”改為“開缺回籍養屙”,即撤掉袁的一切職務令其滾回老家去。
被逐出京城的袁世凱,倉促帶著兩房姨太太與仆人們慘淡登上南下的火車。隨行的還有步軍統領衙門派來負責其安全的軍官袁得亮。沒有滿月台的“紅頂子”來為這位曾位極人臣的河南矮胖子送行—滿官場都以為此人將回到故土了卻殘生,眾多軍政界故舊門生即使想來道別也因避嫌而不敢。世態炎涼,令老袁傷感不已。
不料,汽笛驟響時,蒸氣彌漫處,卻有兩位內閣高官公然不避人耳目趕到月台話別,一位是學部左侍郎嚴修,一位即統計局局長楊度。老袁感動得落了淚,慨言:“二君厚愛我,良感!顧流言方興,或且被禍,盍去休!”嚴副部長說:“聚久別速,豈忍無言?”楊局長則回答:“別當有說,禍不足懼!”這是20世紀30年代以創辦《青鶴》雜誌而著稱的陳灨一在其《新語林》書中的一段記錄。
官場上,鮮有如此不避嫌的從政者。
回到安陽後的袁世凱,自然成了臭狗屎,誰都怕粘上惡味。但偏偏在國運危難的極敏感的時期,中央政府的局級主官楊度卻去了袁氏的洹上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