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蒙塵獨秀峰(7)(3 / 3)

安慶窯廠退休會計師陳鬆年先生晚年被安排為安慶市政協副主席,1990年過世。

有親曆者回憶過,20世紀30年代初,二十歲的陳鬆年在南京模範監獄裏初次見到陌生而蒼老的父親時,禁不住哭了。孰料第一次見到幺兒的陳獨秀居然把眼一瞪,來了句:“沒出息!”僅此一句,即可窺知陳獨秀性情之剛烈。

那位坐了一輩子監的鄭超麟也回憶過:某次,陳延年自外地來滬,鄭陪他往見陳獨秀。原以為闊別數年的父子相見場景會很感動人,但爺兒倆卻平淡如路人—陳獨秀正在石庫門房子的天井裏等候,見到兒子出現,表情安之若素,而延年也一樣,隨手拖來一張椅子坐下,一句問候也沒有,就談起了工作。

對親生子女沒表現出應有的慈愛,但對年輕的同誌,如趙世炎、鄭超麟等自歐洲回國的晚輩,卻表現出了由衷的父愛。不知陳獨秀“內外顛倒”的親情,是否與他對兩任前妻的嫌棄有關。

人生有情淚沾衣,硬漢也有慟哭時。同樣在監獄,同樣為兒子,他也爆發過山洪般的憶念,隻不過,那時,長子與次子已經先他而為共產主義殞命。後來關在共產黨獄中的“托派”骨幹濮清泉在交代材料裏寫過,當初,“西安事變”的消息傳進南京的大牆裏—

陳獨秀對這件事,簡直像兒童過年那樣的高興,他托人打了一點酒,買了一點菜,對我和羅世璠說:“我生平滴酒不喝,今天為了國仇家恨,我要痛飲一杯!”他先斟滿一杯酒,高舉齊眉說:“大革命以來,為共產主義而犧牲的烈士,請受奠一杯,你們的深仇大恨有人給報了。”於是他把酒奠酹地上。他斟了第二杯,嗚咽起來說,“延年啦喬年,為父的為你倆酹此一杯!”接著他老淚縱橫,痛哭失聲。

你看,他還是有骨肉之情的。

“有出息”的兒子已經先父母而去,留下了“沒出息”的兒子照料起陳獨秀的晚年。此後話也。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七七事變”後,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大敵當前,國共二度合作,中共提議“釋放一切政治犯”。盡管中共代表周恩來在廬山上向蔣先生提交的釋放本黨在押者的名單上並無陳獨秀及“托派”諸人,但誰都知道,陳先生才是全國最大的政治犯,理應在釋放之列。經舊友胡適、張伯苓的積極活動,蒙汪精衛說情,蔣介石終於同意開釋陳獨秀。

然而,要把一個重量級人物提前釋放,國民政府總得給自己台階下呀!於是,獄方便通知陳寫個悔過書。

興許陳獨秀想起當年在北洋政府警察廳裏寫過的“悔過書”,頓時暴怒道:“我寧願炸死獄中,實無過可悔!”陳獨秀說這句後的數日,日軍飛機果真夜襲南京,大肆轟炸,監獄也挨了炸彈!

不悔也罷,反正要放人。8月21日,司法院院長居正向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呈遞了《請將陳獨秀減刑》的公文:

查陳獨秀前因危害民國案件,經最高法院於民國二十三年六月三十日終審判決,處有期徒刑八年,在江蘇第一監獄執行。

該犯入監以來,已愈三載。近以時局嚴重,愛國情殷,深自悔悟,似宜宥其既往,藉策將來。擬請鈞府依法宣告該犯陳獨秀原處刑期減為執行有期徒刑三年,以示寬大。

因為陳獨秀從被捕至眼下,已經被囚近五年矣,將其刑期減為三年,就等於無條件放人。

非常時期,當局“依法”辦事的速度也突然非常地快了—國民政府當天就發出指令:

呈悉。應予照準。

第二天,“國府明令”即在《中央日報》等各大報上刊出。

第三天,陳獨秀這個令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深感恐懼的思想巨獸便從籠中踱了出來。

迎接他出獄的,除了潘蘭珍與陳鬆年兩位親人之外,還有國民黨中央統計局的處長丁默邨。數年後成為汪偽政權大特務的丁處長,奉命請陳先生住到國民黨中央黨部招待所,以示國民黨對前友黨一把手的善意。但陳獨秀不願再與國民黨有染,他寧可住進原北大學生領袖、時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傅斯年的家中。

到底是鬥士,陳獨秀出獄後的頭一件事,就給《申報》寫了一紙聲明:

鄙人辛苦獄中於今三載,茲讀政府明令,謂我“愛國情殷,深自悔悟”。“愛國”誠未敢自誇,“悔悟”則不知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