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自立於草莽的民間梟雄,這是一個有別於其他軍閥的另類元帥,在北洋時代的政治舞台上,這位最後出場的主角無疑是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
僅複述早年張作霖的兩個故事,即可窺其為人。
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果敢。少年時代的一次賭博中,他遭人合夥算計,輸得精光。他悟出被詐,遂一刀剜下了自己腿肚子上的一片肉,擲在賭桌上:“來!我坐莊,賭這塊肉!”舊時賭場的規則是莊家賭什麼,眾人就要陪著賭什麼——張作霖賭了身上的一塊肉,若贏了,輸家也必須奉上自身的一塊肉!眾賭徒連忙向張作霖認錯賠不是,並把詐來的錢悉數退還。敢做敢當,甚至敢玩命,這就是張作霖!
另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大度。新婚後入住嶽父家的張作霖,因常替各路過往的土匪醫馬,本人性情也剛烈,遂惹得趙家廟村的富戶們暗自擔憂,村裏那個多事兒的財主李老恒竟向廣寧縣(今黑山縣)縣衙舉報張氏兄弟涉嫌“通匪”!張作孚、作霖兄弟遂蒙冤被逮,關進縣獄,一番磨難自不待言。由於查無實據,關了一段時間後,縣衙便將張氏兄弟釋放。出獄後的張作霖幹脆破罐子破摔,真的投奔了一路“綠林”。山不轉水轉,十幾年後,當年被誣“通匪”的張作霖一躍成了中華民國奉天督軍(全省軍政第一把手)。就在張督軍衣錦還鄉回到趙家廟村時,嚇破了膽的李老恒與老妻前往督軍行轅請罪。誰知督軍大人哈哈一笑,說:我張作霖從不記仇,你雖告發我,但也是為了鄉裏安寧,況且縣衙並未將我怎樣,反使我奮發向上,才有今日。說罷,他掏出二百塊大洋塞給李老恒,勸其回家安心過日子。喏,這樣一個心胸敞亮不計前嫌的人物,能不出人頭地?
沒有任何外力幫助的張作霖在亂世中迅速崛起,成為20世紀初期東方大地上的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你能說沒有緣由?
那天,站在那個終結了他生命的鐵路橋上,我的目光順著兩道泛著陽光的鋥亮的軌道滑得很遠,直至渺茫的北洋時代……
鐵路還是當年的鐵路,路基也還是當年的路基,舊橋炸毀後又建了新橋,鐵路炸斷了再續新軌,唯獨對斯人的評價,卻一點也不肯翻新。
望著一旁塵土飛揚的立交橋建設工地,我很想知道這座城市的決策者與建設者們是否會從這龐大的工程投資裏撥出一點點碎銀來,在這令整個中華民族蒙羞的地方,為一個曾讓曆史生動的先人,再留點什麼……
後來,我找到了當地有關這座立交橋開工的報道,人們顯然沒有考慮要為一個“壞人”殉難處追加點預算——
1999年9月28日,《沈陽日報》上是這樣報道的:
本報訊 9月27日,位於當年張作霖被炸的皇姑區三洞橋附近,鳴響了興建立交橋的哨響。
這一開工興建的群體式立交橋,位於和平區與皇姑區交彙處,該地因曆史上曾發生張作霖被日本人所炸而聞名。此處地處交通要道,道路狹窄,車輛擁擠,經常發生交通堵塞。由沈陽鐵路局設計院和沈陽市市政工程設計研究院共同設計的這一組大型立交橋,將從地上穿越沈吉、長大鐵路……
顯然,沒他張作霖什麼事兒。
走下三洞橋,我走進了大帥府。
“大帥府”是一個總麵積為三萬多平方米的中西合璧建築群的總稱,位於“少帥府巷”。所謂巷,可想而知,是條不寬的路。《沈陽晚報》的同行劉禾大姐把她的白色富康轎車從矗滿廣廈的喧鬧大馬路上拐進一條小巷後,一片異國情調的紅磚樓房和一道灰乎乎的豪門高牆便緩緩映入我眼中。車拐進了張作霖時代,我的思路一時卻拐不過來。這就是不可一世的奉係的老巢嗎?
這就是大帥府。劉禾把車停在了狹窄的停車場。她說,她家原來就住在這裏麵。
劉禾能在這座“東北第一宅”裏住,不是因為與張家有什麼親緣。滄海桑田,大帥府裏最能看出冰川擦痕。
自從民國二十年(1931年)9月19日起,也就是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發生的第二天之後,此宅就不是張作霖遺族們的住處了。蓄謀已久的日本關東軍把“張氏帥府”當成了他們占領的主要目標之一。翌年4月,英國伯爵李頓(Robert Lytton)率國聯調查團來滿洲了解“九一八”真相之前,日本人才把大帥府讓給了原奉係將領於芷山所轄的偽“奉天第一軍管區”。後來,日本人接著把張學良未完成的西院洋樓群建好,讓於芷山把司令部搬了過去,這邊則成了“滿洲國中央圖書館奉天分館”和“國立中央博物館奉天分館”。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夏,蘇聯紅軍擊潰日本關東軍並占領東三省,中共領導的冀、熱、遼軍區司令員李運昌率五千人馬隨之開進沈陽,把司令部安在了大帥府裏;沒幾天,彭真、陳雲、伍修權、葉季壯四位中共東北局委員們也搬了進來,這裏成了是年秋冬時節共產黨在東北的權力中樞。但共產黨人隻在這裏待了幾個月就被迫撤出,因為斯大林政府與中國政府有約在先:一旦日本投降,蘇軍就要將除旅順之外的東北地區交還中國政府。麵對氣勢洶洶前來接收的龐大國軍,共產黨軍隊不得不退避三舍。於是,翌年2月末,這裏成了國民政府軍政部下屬某部門和國民黨沈陽市黨部的辦公地。半年後,國民黨軍政機構撤出,這裏又恢複了圖書館與博物館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