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張作霖應邀出席日本人的酒會。三巡酒過,一位來自日本的名流力請大帥當眾賞字。都知張作霖識字不多,此招顯然要出中國“東北王”的醜。好一個張作霖,竟不推辭,接過紙筆,飽蘸濃墨,一筆寫就一個鬥大的“虎”字,然後,題款。在眾人的鼓掌叫好聲中,他擲筆回席。那個東洋名流卻瞅著落款“張作霖手黑”幾個字笑出聲來。隨從也看出破綻,連忙湊近大帥耳邊提醒:大帥寫的“手墨”的“墨”字下麵少了個“土”。哪知張作霖兩眼一瞪笑罵道:媽了個巴子的!俺還不知道“墨”字怎麼寫?對付日本人,手不黑行嗎?這叫“寸土不讓”!在場的中國人恍然大悟並會心而笑,懂漢語的東洋名流和關東軍的高級軍官們則目瞪口呆!
這故事來自野史,但卻十分形象地再現了張作霖其人。
沒學曆,卻不一定是老粗,正像識字人也不一定就明白事理一樣。“卑賤者最聰明”,雖說是後來的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奚落,但也符合張作霖這類草莽好漢的實情。
張作霖雖已主軍主政,但少年時的理想並未在激烈的廝殺中泯滅,從滿院的浮雕和大青樓裏保留下來的壁畫上,都能看出他的情趣所在。
浮雕上,除有牡丹、荷花、梅花等士大夫喜愛的“高貴”品種外,還有西瓜、橘子、石榴等農家歡喜的“不入流”的東西,更有甚者,他竟把土豆、大蔥、蘿卜等莊戶菜端上了牆麵!畫麵上的題字也很實在,沒有一副文縐縐的酸秀才樣。有幅題為“金錢草”的畫配著這樣兩句詩:“外國進金錢,花香在中原。”十足一個土財主!
在大青樓裏,大帥辦公室內牆上完整保留下來的一幅水墨壁畫,是前幾年重修大帥府時施工人員無意中從鑿掉的牆壁後發現的,想必是張學良當政時不屑於此畫的莊戶氣,讓人用白灰抹在裏麵的。畫麵上既不是雲中飛龍、殿前仙鶴,更沒有哪位在任總統的裝模作樣的肖像(恐怕老張哪個也看不起),而是一群肥碩的綿羊在悠閑地啃草!完全是主人夢裏的田園詩嘛!這幅充滿民間生活氣息的壁畫,是他請奉天的一位民間藝人住進大帥府裏畫的,那位作者,在所有的中國書畫家辭典裏都沒名兒,但卻在這不可一世的名宅裏堂堂正正留下了自己的大名——“蔡曉坡”。
二進院、三進院裏的眾多浮雕上,也都十分清晰地留下了作者的名字:“翰西作”、 “鐵邑水西造”、“遼陽張紀五作”……沒一個是名載青史的人物。這不能不讓我重溫了在遙遠的法國凡爾賽宮裏有過的震撼:就在那座流光溢彩的輝煌殿堂裏,畫師與工匠的油畫肖像跟曆代國王的一樣掛在牆上,國王把藝術家當朋友,把美化自己的人當人看哪!雅點說,叫禮賢下士;俗點講,拿人當人。20世紀的張作霖與18世紀的法國國君竟然在這一點上“氣味相投”!
離開二進院時,再次回望端坐在那兒的張作霖蠟像,不禁暗自替古人慶幸:還好,沒把你塑成凶惡的東北虎模樣。
對這個一直被貶為“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的“反動封建軍閥”,沈陽城裏的這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沒把其麵目醜化,這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正常人的五官俱同,隻有大小、搭配略有差異而已。但摻上了情感的廣角鏡,人的麵目便有了天地之差。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即是此理,所謂“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亦為此理。
我不會相麵,所以看不出張作霖有多難看——豈止不難看,他年輕時甚至稱得上是眉清目秀哪!如用古文形容,算得上是“翩翩一少年”,張學良哥兒幾個的長相哪比得上他爹呀!眉清目秀為什麼在後人眼中,卻成了獐頭鼠目?舉止得體又不失幽默感,又為何成了開口隻會罵“媽大帥府裏的牆上,嵌滿青石浮雕,工藝精湛而題材莊戶,如這幀《一片冰心在玉壺》,徑直刻上了茶壺、茶碗,顯示出作者對古詩的最質樸理解。令人刮目的是,每幅浮雕上,都留下了“無名”工匠的大名。了個巴子”的橫暴老粗?——我把大人物有無幽默感看得很重,毫無幽默感的人是不該從政的。
西方在華的主要報紙《密勒氏評論報》的主編鮑威爾先生曾專程前往奉天采訪過張作霖,在他的那本《我在中國二十五年》(My Twentyfive Years in China)中的張作霖,就是一個具有幽默感的人:
一九二三年春,我訪問過張作霖元帥,至今印象深刻。
……
這位東北軍事獨裁者,在中國人心目中,隻是一位出名的“紅胡子”。這個名詞的起源,可以上溯幾個世紀,是中國人對早年從西伯利亞入侵強盜的稱呼。後來,凡是活躍在東北的那些無法無天的中外土匪,就統統被稱為“紅胡子”。外國人另外送給張作霖一個綽號“東北虎”,形容他的大膽妄為和豪放不羈。我一直聽見他的這兩個綽號,斷定他是一位凶狠的、滿臉絡腮胡子、屁股後插著兩支快槍的土匪頭子,所以去訪問他的時候,心裏已經有所準備。因此,當我坐在會客廳裏,看見一位矮小、溫和、沒有胡子的人走進來,有人介紹說這就是張作霖將軍時,我不由大吃一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