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廣州中山堂裏,還展示著一封孫氏“民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寫給“張總司令雨亭啟”的親筆函,廣州軍政府的大元帥稱自己“赤手空拳與吳賊決鬥,一年以來屢蒙我公資助,得以收拾餘燼由閩回師……”實為鐵證。而孫文辭世前的抱病北上,即是為建立這種聯盟的最後一搏。途中逗留天津,正是為了拜會寓居津門的張作霖。作為回訪,張作霖派長子張學良到他下榻的張園(孫走後才成為溥儀的“遜帝行在”),垂暮之際的中山先生的那番“你們東北地處紅白兩個帝國之間”的無比英明的論斷,就是那次在病榻上闡述的。
現在我們學的中國近代史,還是國、共兩黨並肩北伐時的版本,說白了,是模仿蘇聯人的口吻寫成的。曆史總是由勝利者執筆。北伐勝利了,人們便再不肯提張作霖與“本黨”總理交往的事兒了。如果服從了三民主義的張學良不在西安發動“兵諫”,還當他的“副座”(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老子的功勞或可會被人提及,可惜他落了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張作霖曾幹過的那點好事也一並陷進淤泥中了。
從三進院回廊的東北口出去,眼前豁然一亮——假山前後,一大一小青磚樓依然矗立。我們先去了小青樓。
小青樓是座中西合璧式的二層樓,當年,主持帥府家政的五夫人壽懿就住在樓下的東屋。
這位少婦絕對了不起,她深得張作霖之寵,不光因精明能幹,而且還胸懷寬廣,從不恃寵幹預政事,把這個大家庭理得井井有條,各房之間和睦相處。小青樓本是張作霖為她一人所建,但她把別的妻妾生的子女也接到自己頭頂上住了——張學良的妹妹們都住在小青樓的二樓。
出事那天,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傳來後,列隊迎接的大帥府門前的軍樂隊便被遣散了,一班恭迎“當家的”回府的女眷們慌作一團。副官請五夫人去接憲兵司令部的電話。電話報告大元帥專列在老道口出事了,詳情尚不清楚。
五夫人疑為幻聽。撂下電話,就見一輛小臥車急急駛來,沈陽憲兵司令齊恩銘和大帥的副官王憲武抱下了一身是血的“當家的”,徑直入宅,放到了小青樓裏的五夫人床上。因為被炸之後,大帥神誌迷糊地囁嚅了幾句,副官聽懂了一句,是:“我到家……看看小五兒……”五夫人哭成淚人兒,五夫人聲聲呼喚!
醫官趕來,但已無力回天。血肉模糊的張作霖殘喘著,說:“我兩條腿都沒了……恐怕不行了……告訴小六子(張學良的乳名),以國家為重,好好幹吧……我這臭皮囊不算什麼……叫小六子快回奉天……”然後,命喪黃泉,距被炸時隻有四個小時,年僅五十四歲。
年方三十歲的五夫人大放悲聲!另一位隻有二十三歲的大帥遺孀馬嶽清更是哭成淚人兒!正是豁達的五夫人容忍了她,她才得以從一個津門戲班女孩兒的卑微角色,走上帥府六夫人的顯貴之位。
哭聲驚動了在場的東北軍政要人。張作霖在綠林裏結識的老夥計們大事不糊塗——此爆炸定有複雜背景,極可能是日本人所為!因為早在十幾年前,日本人鼓動著宗社黨和蒙古分裂分子鬧“滿蒙獨立”時,就曾一天之內兩次以炸彈襲擊老帥。幸當時老帥僅四十出頭,身手敏捷,馬技又高,方躲過此劫。第一次遇襲,炸彈一響,隻炸翻幾個護兵,他飛身上馬飛奔回府。不料,途中,竟再遇日本人投擲炸彈!這次,氣浪把他的軍帽都炸飛了,但他依然無恙,終於平安回到府中。北洋巨頭裏,像這樣直接遭日本人再三謀殺者,僅張某一人,可想而知,這樣的人怎麼會“親日”並“賣國”呢?
奉軍老夥計們的判斷是很有根據的。這一次,老帥北歸,經過嚴密護衛,從山海關到沈陽城,京奉鐵路全線,都是奉軍守兵十步一哨地戒備著,但唯奉天城外的老道口一帶歸日本關東軍警戒!而且,大帥在離開北京前曾與日本公使鬧翻了。更蹊蹺的是,隨老帥一道離開京城的幾位日本顧問,竟都在天津提前下了車!日本關東軍不希望老帥回來,所以害死老帥以乘亂製造事端,是極可能的。所以,奉係軍政大員們商定,在張學良從北京歸來之前,秘不發喪!
這一天,恰巧是留駐京城的張學良的二十六歲生日。奉軍總參謀長楊宇霆等一班留京的奉軍高官嘻嘻哈哈聚到“少帥”居住的中南海裏。然而,慶賀的酒杯還未端起,噩耗已自關外傳來……
6月6日,亦即張作霖一命歸西的兩天之後,奉天省公署發布公報稱:主座身受微傷,但精神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