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大修的大青樓,所有的門窗都在另做,玻璃尚未換上。透過遮在窗上的厚塑料布,我看到了院外有一座別有風姿的小紅樓—劉禾說,那就是“趙四小姐樓”,張學良專門在大帥府東牆外給女友趙一荻蓋的一座日本風格的紅磚樓房。
我想體驗一下七十多年前張大帥在大青樓上俯瞰全沈陽城的豪邁心情,想窺一眼那個一直不得入住大院的忠貞的趙四小姐的孤苦,還想逐屋看看當年大帥夫人們及孩子們居住的房間,便一個人迎著咚咚亂響的施工噪音,摸索著上了二樓、三樓。
民工們正在屋梁上轟轟烈烈地幹活,一地鋼架、木板讓人很難落足。我小心翼翼地轉了每一個房間,每一層陽台。直到樓下的工頭顯然是衝著我大喊大叫了,我才循著寬大的老式樓梯返回樓下。大青樓東側,有個已成殘垣的西洋水池,顯然是與這幢羅馬式建築同時建造的家中一景。張作霖這個最遠隻到過北京城的東北爺們兒,竟有建西洋式家園的審美眼光和勇氣,可見思想並不守舊。
不過,大青樓的高台下怎會有座小廟呢?高樓與小廟,一大一小,一洋一土,十分不協調。趨前去看,門口牆上有標誌牌:關帝廟。
朱門緊閉,我隻好趴在門縫上朝裏麵看去。這是一座極靜謐的廟,隻三間青磚瓦房,卻是雕梁畫棟,楹聯完善,似剛剛修繕完尚未開門迎客。
相傳張作霖揭竿於綠林時,曾連連失利,有幾次甚至險些喪命。一位算命先生告訴他:要一生供奉關帝。張作霖立時跑到附近的關帝廟燒香磕頭。打這以後,張作霖總能逢凶化吉,便對關帝愈加崇信,逢年過節一定要去關帝廟朝拜。他建成此宅後,就在大院的東北角修建了這座關帝廟,平時不開門,除他本人外,任何人不得在此上香,逢年過節時,才準自家人進入。他把關老爺當成了自己的祖宗,祖宗的靈位也擺進了東殿。這裏成了大帥府中最為神聖的地方。
有本書上是這樣寫的:
據在帥府工作過的老人回憶,張作霖每遇重大事件或難處理之事,尤其兩次直奉戰爭及進兵北京之前,一定要進廟畢恭畢敬地擺上供品,舉香長跪,嘴裏念念有詞:“關老爺,托您的福,我一直未死,我還想為老百姓幹點好事,積點陰德。您老看我還行就保佑我,幫助我鏟除惡人。您老看我不行就召我去,專門服侍您。”張作霖這些話極為懇切、感人,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當時有不少人認為,張作霖官運亨通,每每逢凶化吉,青雲直上,直到坐鎮北京,都是有關公的庇護。
張作霖被炸死之後,民間傳說更為離奇和神秘。有人說大帥把家搬到北京,對帥府的關帝廟有所怠慢而釀成殺身結局;有人說北京順郡王府裏沒有關帝廟,因而坐不穩北京金鑾殿。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張作霖傳奇的一生,除了他的才能、性格造就了他的顯赫地位,崇拜關帝、供奉關帝也給了他信心和力量。
眼下的關帝廟已經修葺一新,隻是不大的朱門上掛著一把鎖。伏在門縫朝裏瞅,既無人跡,又無香火,隻一夥兒麻雀在殿前各有其詞地爭辯著什麼。好一道清淨無為的風景!
故人早辭大青樓,此地唯餘關帝廟。七十多年來,這裏的主人一直被認定為死有餘辜的曆史罪人,僅此而已,豈有他哉!探討他究竟為何而歿的聲音,一直如同這深院裏的雀兒吵,不到近前,你是聽不到其聲的。
大帥府東門,已經被一堵牆攔在了院子外麵,出大門轉過去探看,是個破爛不堪的居民雜院。
當年,張大帥的棺槨就曾停厝於東大門內的東廂房裏,未待撫順那邊的陵園建好,“九一八”事變猝發,大帥府和張大帥的僵屍都成了敵寇的戰利品。
日本人知道死者在東北人心中的分量,便把張的靈柩遷至沈陽的珠林寺浮厝。一班當了大漢奸的原奉係要員念及老上司的知遇之恩,使其遺骸得以保存下來了。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6月3日,在大帥的九周年忌日,時任偽滿洲國總理的張景惠(也是張作霖當土匪時的把兄弟)與日本人一同在奉天城為張氏操辦了規模盛大的“慰靈祭”。送葬行列長達一裏地,之後專列將其靈柩送往張作霖生前在原籍驛馬坊為其母購置的墓地,將他在原配趙氏墓前安葬,並將兩墓合為一座大墳,植鬆百株。這位草莽起家的時代巨子,終又回到其最初發跡的地方。因此,撫順城外的元帥林成了一座千古空穴。
日本人為什麼要炸死張作霖?他不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嗎?他不是日本軍閥在華的代理人嗎?站在沈陽大帥府最深處的家廟前,我又想到了這個難圓其說的話題。
第一次真切觸到這個問題的核心時,是數年前,我坐在北京城裏的一家很小的飯店裏,瞅著馬路對麵的全國政協的宏偉建築,一個人在發愣。
這條馬路叫太平橋大街。南北不算長的太平橋大街上,最熱鬧的地方,是北口的那片以涮羊肉而“香譽”食客的幾個“居”,如有北京的朋友請我吃飯,我常脫口而出:去能仁居(或口福居)吧!吃飯重要,但畢竟比不了參政、議政重要,所以說這條馬路最重要的地方,即我對麵的這座近年新建的全國政協辦公大樓及會堂。剛才,從它的西側胡同口的那個小小的政協書店,我買了一大摞文史資料。雖說“精神食糧”已經多得拎不動了,但畢竟不是真的食糧,無以果腹,所以,我就拐進了路邊這家餃子店。趁店家煮餃子的空當,我信手翻開其中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