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沐浴完畢已過醜時,臥房的燈早熄了,月光柔和傾灑進窗,照得整個內室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劈下一道萬丈天塹,割裂開兩個涇渭分明的空間。

他站在明的那頭,底下鴻淵,望而卻步。

所幸殘冬之後寒淺逼人,更何況隻穿了薄薄一層裏衣,不禁打了個寒顫,方才似夢初覺。

那人在床上睡得格外沉,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殷芾棠走上前替她掖好被角,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莫說看清了什麼,眼前一片漆黑,拉下纖帳,他退了出去。

外邊暖閣倒還將就,他整理一番躺了進去,渾身疲乏委頓,少了失眠的折騰,竟一夜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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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倒春寒。

“夫君,該起的了。”女子輕柔的聲音一點點喚醒熟睡的青年。

殷芾棠迷茫地睜開眼,這一覺真是睡得天昏地暗,不分東西了,他勉強沙啞開口,“勞駕…夫人了。”

女子話裏含笑,一邊服侍他起床更衣一邊打趣道,“說什麼勞駕,自是應該的,今日霜重露濃,免不得賴覺,昨晚可又貪多幾杯?怎麼叫也叫不醒。”

“抱歉。”殷芾棠心不在焉,這句話說出來顯得毫無誠意。

他有些抗拒女子的碰觸,接手理襟係帶的本分,三下五除二拾掇得體,掠過女子的笑麵逢迎,語氣冷淡疏遠,“這些使喚下人來做就好,分明是個明明白白的主子卻淨著眼些雞零狗碎,倒叫他們看輕了,有失體麵。”

女子也不與他掰扯,隻抿唇笑著打圓場,“是了,確是我思慮不周,夫君能教導我,是我的福分。”

是不是故意發難教人難堪,殷芾棠心裏明鏡似的,他臉上掛不住麵子,也不吭聲,隨意從銅盆掬一捧水清洗,忙說有事出府,便不與她一齊去請安了。

大步流星,未作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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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總是繁華喧囂,叫賣吆喝的、耍戲捧場的、談笑風生的……這些年要說有什麼變化,可能是那條昨年開鑿的水道。也不知上頭發什麼瘋,不趁天下百廢待興之時輕徭薄役休養生息,反倒沉苛重賦說什麼要興修水利,那段時間凡在工部任職的無不愁眉苦臉,一張圖紙連軸轉,天天與戶部的打交道,緊趕慢趕總算將溝渠給修築好了。

正是這般勞民傷財之舉令殷芾棠所不齒,又因此前製衡朝堂勢力,不計往日情分,吞蠶曆代忠渝之臣兵權一事寒了心,對待名將元勳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無功無績的朝臣?心中不免產生隔閡,如今對這個帝王自然沒什麼好敬重的。

抑塞鬱悒,滿腹牢騷,友人處距千裏之外,向誰傾訴,苦悶難排,不禁想起梟雄居亂世之豪情——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小二,來上一壺杜康!”就讓他醉一場,再醉一場罷!還有誰能知曉自己心中紛擾呢?天上地下廣袤無垠,又要去哪裏才能得到那般鍾靈毓秀。

殷芾棠自嘲,屈膝盤坐席上,枕靠在撐起竹竿的窗欞子旁,半倚著賞曲兒,神思皆是俱損。

“若要講那君王恩,卻是一朝夕轉瞬……”戲腔娓娓,柔腸百轉,恰似故人之音縹緲微茫穿過陳年無數春秋如期而至。

刹那,淚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