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在洋為舟(2 / 2)

奉彩臉色刷的變白,結巴回道:“二……爺,他,他沒說……”

“沒說?”我回問一聲,奉彩縮著肩膀,噙著眼淚點點頭。有過一次冷戰,便知振興躲人的功夫一流,可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來,說個清楚明白。我放開奉彩的胳膊,走了兩步,回過頭聲音放緩道:“這是我和二爺的事,裏麵有些誤會,與你不相幹,別怕。”

出了院門,詢問門前守衛,也是問三不知,奉彩趕了出來,取下自個的頭巾幫我圍上,“夫人,您身子要緊,二爺我幫您找,找著告訴您。”

聽了這話,憤惱頓成心酸和委屈,我抿緊嘴唇,揚起頭,眼淚依然不可控製地流了出來。我用手背抹去淚花,“孩子是二爺的。”

“我知道,夫人,我信您,您進屋等著。”

黯然進院,藥味似帶刺的蟻,順著鼻腔,爬進五髒六腑,咬痛難忍。沿著甬道,步履滯澀地穿過滿庭飛花,行到主屋前瓊枝玉樹般的梅樹下,拚命吸食縷縷暗香,淋漓的肺腑,慢慢塗抹上一層清涼。清涼通過神經,傳到火勢凶猛的大腦,裏麵的火點逐個熄滅,奉彩尚且言信,振興怎會……

放下鼻端的梅枝,若有所思地來到東廂房,掀開門簾,一股嗆鼻的煙味撲麵而來。頓了頓,緩步行到紅木書桌前,桌麵空空,除了一隻嵌著金絲的水晶煙灰缸,擺在正中,還有幾根散布四周的火柴殘梗。缸裏滿是煙頭,一張卷著黑邊的殘紙片斜靠缸邊。

拿起殘片,細瞧上麵熏過的字跡,一眼後,淚如泉湧。焦黃的紙張承不住我的淚,瞬間成了碎片,可上麵的話,已深刻在腦裏心間。殘片上隻餘兩句話,前一句是陶淵明的《閑情賦》裏十願裏的最後一願,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後一句是振興自個添的,願在洋而為舟,載洋伴洋一生。

濃重粗狂的字跡在眼前跳躍,心誌緊跟著搖動起來,高興之下,竟忘了長時間喝避孕藥的目的。重重坐到椅上,要,不要,在大腦裏激烈地搏擊,膠著一起。糾結地拿起燒掉一半黑黑的火柴梗,在桌上無意識地寫畫: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

簷外暮雲堆疊,簷內寒冰環懸。藍家祠堂的看門大爺招呼著,領我到了主祠門前。“二爺真有孝心,在裏跪了大半個時辰。夫人您請進。”

輕輕推開一扇紅漆門扉,跨過高高的朱色門檻,暗暗的堂內香煙繚繞,幽深的祠堂頂頭,熒熒燭火,照亮供桌前匍匐的孤影,眼睛瞬間迷離。俗語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振興這般桀驁的男子,長跪於此,內裏的哀傷和自責,可想而知。

徐步來到挺直的褐影旁側,跪下朝牌位磕了三個頭,虔誠說道:“夫君願在洋而為舟,載洋伴洋一生。那麼,韻洋亦願在心而為藤,散枝葉於匪石。”

鄭重說出我定下的心意後,振興先是沒動,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起身扶起我,麵色平靜凝視我的眼眸,低沉的話音帶著決絕,“韻洋,咱們的一生還長著,孩子總會有的。”

“振興,每個孩子,都是天賜的寶貝,每個我都珍惜。”

我懇切地望著幽深的黑眸,一字一句說完,長目驀地蒙上一層薄薄的霧光,停了一會兒,抿緊的菱唇開啟,道:“你的身體……”

我伸出右手食指,擱到振興唇邊,“那是以前的診斷,你知道的,奉先教我的體能操很管用,你看我現在騎馬打槍,賽過常人。我問過陳軍醫,他說危險度三七開。”

“韻洋,我不能拿你冒險,不說三成,半成都不行。”振興握住我的手指,將我帶入懷中擁緊。

我篤定地說道:“不會的,振興,相信我的直覺,那是個天使般的孩子,我會平安生下他。”也正是無意識在書房桌上畫出的小天使,讓我有了最後的決斷。接著,娓娓輕述起夢境,還有長著翅膀的孩子。末了,我後仰身體,抬起頭,將全身的力量傾注到目光之中,直直深入那片幽深的海域,“振興,相信我。”

視線緊緊交纏,冉冉光華投進彼此的靈魂深處,陰雲密布的汪洋,漸次風和日麗。我拂去振興額上沾的黃色檀香粉,“快去祭灶吧,別得罪了灶王爺,讓你的孩子打饑荒。”

振興垂下眼,看看腳尖,我捕捉到的複雜情緒裏,似乎摻和了一絲從未見過的難為情,正想要低頭細探,長靴啪地一聲並在一起,振興器宇軒昂地立正道:“遵命,老婆。”

供桌上的燭光被震得搖晃了幾下,靜靜結出一朵燭花,映在我倆的雙眸,紅妍而燦爛。

作者有話要說:臘月二十三,小年祭灶是中國傳統習俗,俗語,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祭灶過去是男人的事。

振興摘取的是陶淵明的《閑情賦》,他的那句對的不工整,但勝在真情。韻洋的文采要好些,所以不光工整,亦有引經據典。心是振興的諧音,匪石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亦指振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