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口站了數分鍾,遲遲未見等待中的身影,一輛馬車停在聚焦的視點裏,跳出三名黑衣漢,圍住車門,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練家子,不由好奇地猜測起他們的主人。半個人名還沒想出,一身著灰呢長大衣,頭戴同色禮帽,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下馬車,豎豎衣領,雙手揣進衣兜,揚頭施然掃看一眼醫院大樓,帽簷下露出半截麵孔,我乍然一愣,竟是預定十日後來奉天的靖仁。
房門叩響,已是一個小時之後。我親自開門相迎,門口僅站著靖仁和我的診治醫師,守門的衛兵在離門三米遠處,正忙於阻隔一大群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的醫護人員,醫師麵上頗有些得色,反觀靖仁,全無當今總統公子的淩人氣勢,大衣換成了白大褂,手拿病曆夾,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儼然又成了過去那個親切自信的楊大夫。
寒暄後一同進屋,靖仁望望室內,麵容掛起笑,“難怪你的情況還不錯,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病房塞成雜貨鋪,委實過了。靖仁覺察到我的不自在,落座後說:“你這還趕不上小玲當時的排場,不過她病房裏塞的不是東西,是人,光她媽就給她請了三個人照顧她,再加上我家的,我在裏麵轉都轉不開,得不停說借過,借過。”
暗藏的局促,在笑聲中消散。靖仁去年秋喜得貴子,擺滿月酒時,盡管兩家已翻臉,我仍特地讓易生送了一份厚禮。見靖仁話音裏夾帶著為人父的喜悅和得意,暗想,不知自己腹中的孩子出世後,振興又會是怎樣的情形。想到此處,我拋下羞意,主動詢問道:“方才你說我的情況不錯,是不是說可以留下孩子?”
靖仁收住笑容,沉吟片刻,用大夫的口吻回道:“韻洋,你目前的狀況確實良好,但是,後麵還有真正的難關,就是分娩時及其產後的三天。即使采用剖腹手術,仍會有生命危險,而那時的危險,主要是你的,從化驗和檢查的數據看,到時會有百分之七心力衰竭的可能性。”
聽到比原來三七開縮小了數倍的數字,沒有一絲的喜悅,期盼的眼光暗了下來,百分之七的危險性,與我來說,真可忽略不計,可在振興眼裏,怕是同百分之百沒有差別。垂下眼,瞥見緊握的兩手手腕處閃著淺亮光澤的銀鐲,心意沉沉。一串爆響的炮仗炸斷我的思量,左手覆上右手腕的鐲子,用勁握了握,抬眼直視靖仁,“靖仁,你能不能先別告訴振興。”
靖仁不加思索地答道:“不能。醫生有責任告訴病人家屬實情,另外,我剛才在院長會客室見過振興。”
一怔後,我的瞳仁緊縮,振興沒跟來,必是有了打算,讓靖仁先來做個緩衝。“韻洋,我建議還是聽從振興的意見。”
回神瞧瞧充當說客的靖仁,我放鬆緊繃的麵部,淺淺一笑,“靖仁,你做過多少大於百分之七危險性的手術?”
靖仁聽後,隔了一會兒,嚴肅的麵容亦隨著放鬆,“除了實習初期,幾乎件件大於百分之七。”
我繼續問道:“可有死人?”
靖仁再隔了片刻,露出特有的微笑,“還能救的,都救活了。”
迎著那道春風,我含笑說出自己的決定,“那麼,到時我去京城找你。”
“韻洋,如果你能說服振興,就回上海娘家待產,我認識一位醫術相當高明的德國醫生,由他主刀和處置,危險性可以降到百分之一。”
出乎意料的回答,凝固住嘴角的笑意,方想到靖仁強調的百分之七,並沒把他自己算在裏麵,是顧忌靖義?還是怕引起楊係諸人的不滿?我立刻否決自己的猜測,若是,他就不會有這趟奉天之行。
“有能救都救活的,幹嘛還要舍近求遠的找百分之九十九的?”我出言試探,百分之一跟百分之七,對於振興,又有什麼分別?唯一的解法,便是讓靖仁主刀。
靖仁半垂雙目,右手指在病曆夾上劃動兩下,“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這麼老長時間沒拿手術刀,手早就鏽掉了。”
原來,自信的楊大夫,也會有不自信的時候。弄明原因,我跳轉話題,“不拿刀了,沒把琴也丟下吧?”
靖仁抬眼與我對視一秒後,聳聳肩,“韻洋,振興都沒你這樣難對付。”